From 4988ddec6a125554bb1ee010668e532de179f8f1 Mon Sep 17 00:00:00 2001 From: xijinping0 <111333464+xijinping0@users.noreply.github.com> Date: Thu, 26 Dec 2024 15:56:08 -0800 Subject: [PATCH] =?UTF-8?q?=E6=95=B4=E7=90=86=E5=89=A9=E4=BD=99=E7=AB=A0?= =?UTF-8?q?=E8=8A=82?= MIME-Version: 1.0 Content-Type: text/plain; charset=UTF-8 Content-Transfer-Encoding: 8bit --- pages/corpse-walker/s01/01-07.md | 179 ++++++++++++++++++++++++++ pages/corpse-walker/s01/01-10.md | 85 ++++++++++++ pages/corpse-walker/s01/01-11.md | 94 ++++++++++++++ pages/corpse-walker/s01/01-12.md | 89 +++++++++++++ pages/corpse-walker/s01/01-13.md | 152 ++++++++++++++++++++++ pages/corpse-walker/s01/01-14.md | 87 +++++++++++++ pages/corpse-walker/s01/_meta.json | 18 +++ pages/corpse-walker/s02/02-02.md | 81 ++++++++++++ pages/corpse-walker/s02/02-04.md | 92 +++++++++++++ pages/corpse-walker/s02/02-05.md | 125 ++++++++++++++++++ pages/corpse-walker/s02/02-06.md | 115 +++++++++++++++++ pages/corpse-walker/s02/02-10.md | 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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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苗苗杀了人,依律该斩,只因为犯罪动机不明,两派权威专家对其是否是疯子争论不止,所以在重庆市某看守所一住四年。他曾是杀人碎尸犯卢人标的邻居,相似的个头和脸谱,象双胞胎。据看守介绍,赵苗苗除了"射击"不止,其它行为无异常。由于做手工活卖力,他曾被评为先进人犯,多次得香皂、毛巾、牙膏的奖励。赵苗苗已 35 岁了,还保留着某些儿童的不良习惯。(以下,威:老威;赵:赵苗苗) + +**威**:你在看守所关了几年? + +**赵**:你是我的律师么?我已经四年没见过律师了。我也从来没请过律师。我是山城第一杀手,抓我的时候,来了一百名刑警。我以为早该判死的,等了这么久,终于来律师了。哪个出的钱?我啥时出庭? + +**威**:我也不晓得。喂,杀手,你既然那么大名气,肯定探你的人不少。 + +**赵**:我四年没在社会上混了,兄弟伙早把我忘了。半年前,我妈来过一次,我写了八封信,邮票也是借的,她才来一次,大冷天,她只给我送进来十块钱,一双长统丝袜。我穿在身上,连肚脐眼都被封了,前头还鼓一包,象个跳芭蕾的,惹得全房的贼都笑。这老疯子,我明明要她送 50 元现金,还有绒衣绒裤,她偏要讽刺我,送丝袜!这是让我冷了就在房里跳舞玩。监狱里敢跳舞么?我一怒之下,就给老疯子发了封信,可管房政府给卡了,还把我狠狠训了一顿。 + +**威**:你写了什么? + +**赵**:我悄悄带出来了,你看。我写不了多少字,只能用图表示。有些字原来也认得,久不碰面,就有些生疏,就象我们街上的有些人,我看着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你认好了,这个乱鸡窝一样的白发老太婆,就是我妈,现在已经不叫妈了。老疯子。对,老疯子举手投降,嘴里还喊饶命。她的裤子吓掉了,瘦屁眼儿淌下的这几点墨砣砣,叫屎,这几团雾,叫屁。为啥把她吓出了夹屎屁?是因为这把大号手枪抵住了她的脑门,扳机还没抠,否则上半身就全开花…!!过瘾惨了!请你把这封信带给老疯子,让她马上送 50 块!最后通谍! + +**威**:这封信还是留着,我这儿有 50 元,你妈带给你的。 + +**赵**:老疯子开窍了?这一晌,我天天都在舍房里练枪法。对着电视,对着墙,对着其它贼练,好久没举行实弹演习,见着铁栅外武警背着枪,就咽口水。昨天中午,大白天做梦,与警察对射,不料上头武警却拉着枪栓,命令我站起来,原来不是做梦。老疯子不送钱,我就把每个人都认成老疯子,我每天枪毙她一万次,她肯定会有感觉。好,钱我收下了。她的伤势如何? + +**威**:谁的伤势? + +**赵**:我妈。 + +**威**:她没受伤。 + +**赵**:咋会送钱来?对于老疯子那种吝啬鬼,拿钱叫出血,我给你开张收条,拿回家给她止血。将就这张,我把手枪撕下来,下面写几个字:"暂时留下你的狗命。""暂"啷个写? + +**威**:你有毛病吧? + +**赵**:上次的律师也这么说,于是把我送到医院做脑电图。我有啥毛病?杀人抵命,借债还钱,我又不想抵赖。 + +**威**:你说你是山城第一杀手,你受雇于谁? + +**赵**:我杀人如麻,受雇了很多家,嘿嘿,暂时保密。人家给了钱,在美国和瑞士银行给我存了户头。这个户头,你如果答应做我徒弟,我也可以传给你。全金条子,把重庆市都买得下来,等我出去之后,就先给乔石打电话,让他开办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兵工厂,先把下岗工人给我解决完。还有乔丹,还有戈尔巴乔夫。反正都是带"乔"的。嘿嘿,我说漏嘴了,反正带乔的都是自己人,是雇主,我是国际主义,是白乔恩。 + +**威**:白求恩。 + +**赵**:白乔恩!!!还是律师呢,张口就是逑!太不文明。 + +**威**:我叫乔脑壳。 + +**赵**:那就是组织里的人了。 + +**威**:张春桥同志还健在吗? + +**赵**:关在秦城……他妈的!你这叛徒,都关进来了,就你还在外面。 + +**威**:你晓得 5.21 枪战么? + +**赵**:5.21?这是暗号。每次雇主不会直接出面,都用 5.21 接头。对方递一箱钱过来,叫"5",我收下钱,回答"21"。 + +**威**:亏你是山城第一杀手,连 5.21 枪战都不晓得。江北的斧头帮和市中区的解放帮在大桥下面黑吃黑,双方的管事都被丢翻了。枪战打了一个多小时,警方才赶到。 + +**赵**:他们用的啥子枪? + +**威**:当然是火药枪。 + +**赵**:混战没意思,挣大钱的都是单干户。 + +**威**:你到底杀了好多人? + +**赵**:天哪么多。 + +**威**:这是吹的。据你的管房政府说,你只杀了一个人,而且还是女的。 + +**赵**:不错,是女的,住我楼上,她是双枪老太婆的后人。 + +**威**:你把双枪老太婆的后人都干掉了?佩服。 + +**赵**:你不要看我个头小,练武的人都是这样,精骨人。那婆娘就欺负我这一点。我恨她的时候,她就故意不看我。当然,不看就不看,练武的人宽宏大量,你不看我,我就懒得恨你了。可叫人气炸肺的是,她的电视天线竟然牵到我的窗外!占了我的天空,每当想到我的天空中有一根仇人的电视天线,我就失眠。我拿竿子去戳那天线,自己的电视却在抖。原来那婆娘把她的天线连到我的天线上。这是啥子意思?她莫非对我有意思?这个淫妇,娃儿都上小学了,还拿天线来勾引男人!我是哪个?山城第一杀手。看得起她?于是我戳断电视天线,大家都搞不成。可是居委会大妈又来了,后头跟了一大帮,围住我就开批判会,还把祖宗三代都连系上,说是我爸的遗传。这不是闹文革么?老子有问题儿子也有问题。终于,老疯子回家了,承认"破坏闭路天线"的罪名。这一下,我的仇更深了。我开始熬夜制造火药枪,床底下,有一箱子弹壳,那是我爸的遗产,文革武斗时从街上捡的。有了子弹壳,这枪就太容易造了,其它原理,同弹弓差不多。我半个月做了七支枪,又到废品站回收铁砂子,最后去杂货店买一百盒火柴,把老板娘骇了一跳。她问我:"苗苗,想做生意啦?"我点头回答:"对,军火生意。"回家后,我就上床,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用铅笔刀刮火药。我连干了一个多星期,把刮下来的火药用布包好。其实,一百盒火柴连一捧火药都刮不够。我又干了一个多月才把弹药储备好。 + +在作战之前,要进行军事演习。好在除了星期天,我妈都是早出晚归,她退休后,就卖报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把床当作战壕,我埋伏在战壕里,拿枪瞄准敞开的门。有一回,我的枪走火,把来收电费的大爷打了,幸好只是耳朵流血。我妈回来,把我的武器没收了。但她一走,我又做了七把枪。 + +汲取教训,我把穿衣镜搬来对着门,每天向镜子里的敌人瞄准。我百发百中,每次听到楼梯口传来脚步,我就立即躲进战壕,只露出枪口。敌人渐渐近了,我的气紧,心剧跳。终于,那婆娘进入镜子,我一扣扳机,玻璃哗拉垮了下来。 + +为了节省弹药,三个月,我只换了 11 次玻璃,老疯了不拿钱换,我就当着她跳楼,她把我从窗台上拉下来,就狠狠咬,把肉都咬下了,还是犟不过我。 + +10 月一过,天就凉了,有天下午,我准备关窗户,突然听见脚步声。"仇敌来了!"我立即埋伏。窗子被风吹得啪啪响,雨也斜飘进来,狡猾的敌人往往选择恶劣的天气进犯!我正在猜测,那婆娘出现在镜子里,披头散发。她不上楼,居然直奔我而来。他妈的,你敢缴我第一杀手的械!"出去!"我命令说,她不理,我甩手一枪。怪了,镜子还好好竖在那儿,镜子里头的婆娘却 + +轰地一声倒下去! + +她满身都是血,躺在门口叫唤。我换了一把枪,冲过去抵着脑门又一下。她不呻唤了,战斗结束。我坐在她身边,等候警察来绑我。嘿嘿,太奇怪了。我想打碎镜子时,敌人就倒下;我要敌人倒下,却只倒镜子。 + +**威**:你上过法庭吗? + +**赵**:差点就上了。后来法院为我指定了律师,开庭前,他来了一次,接着我没去法庭,改去了医院。以后,律师和法官都失踪了。他们说我缺乏杀人动机,其实我的动机就是天线。我已经关了四年,还要关多久? + +**威**:我也奇怪,为啥不把你送精神病院,那里有电击枪,专门对付你这种杀手的。 + +**赵**:精神病院全是疯子,我一个健康人为啥要去?我在看守所吃不愁,还可以一天折三千纸盒,混包烟钱。 + +**威**:看来你在监狱里还挺逍遥自在。 + +**赵**:就是油荤太少。杀手没油荤,如同枪膛生锈。 + +**威**:你的父亲不管你么? + +**赵**:他也需要人管。 + +**威**:进监狱里了? + +**赵**:进医院了。 + +**威**:这么说,你的病有遗传。 + +**赵**:我毙了你! + +**威**:我是组织里的人。 + +**赵**:暗号? + +**威**:乔。 + +**赵**:乔石、乔丹,还是戈尔巴乔夫? + +**威**:乔脑壳。 + +**赵**:同志,终于找到你了。 + +**威**:看见了红星,看见了红旗。打不死的乔脑壳,我还活在人间。 + +**赵**:亲人啊,党啊,有啥任务就交给我吧。 + +**威**:组织上派我来审查你的病,是不是遗传? + +**赵**:组织上? + +**威**:组织上吩咐,一旦审查终结,就给你一百万美元和一百条枪,你被雇佣了。 + +**赵**:好吧,我坦白。我爸是文革中的造反派头头,武斗时就喜欢玩双枪,他曾经指挥军舰,攻占朝天门码头。四人帮垮台,他跟着倒霉,想不通,就疯了。做梦都喊冲啊杀啊,把我家的床和大立柜当作碉堡攻打。这下忙坏了我妈。几次找人把他朝医院送,他都逃了回来。但是,遇见街上有啥热闹的话,他就脱光衣裳裤子挤过去,把群众的眼睛吸引过来,并且发表演讲,边说边唱,边跳忠字舞。有一次,他还把煤油炉子放在我妈床下,点燃就跑,差点把我妈烧死。 + +我平生第一个敌人是我爸,我练枪,可不敢朝他开枪,这不是我孝顺,而是不敢,他当杀手的工龄太长了。江青曾经雇他去杀华国锋,他入不了中南海,才回来的。后来我长到 25 岁,觉得应该比我爸更厉害了,就在家里与他对打,把床当成战壕,我们一人占一边,对射。子弹打完了,就滚在一块互相掐脖子。好几回,他翻白眼了,我才晓得他是我老汉,就一松手;他就反过来掐得我翻白眼,我蹬腿舞手,快不行了,他才晓得我是他儿子。后来我们数一二三,一起松手。 + +我们亲密得象战友一样。他手把手教我枪法,教我斗走资派李井泉。把我的脑壳朝下按,还给我挂黑牌,在家里游街。我与他商量:"现在改革开放了,不是这套耍法了。"他问:"哪套耍法?"我说:"吃喝嫖赌。"他说:"你娃学坏了。"我说:"你娃过时了。"他问:"哪点过时了?"我说:"现在当杀手挣钱,你不挣钱。"他说:"阶级觉悟就是钱。"我拿出钱让他认:"这是票子,还是觉悟?"他想了半天说:"你把这票子给我,觉悟就提高了,这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 +我气坏了,就骂他:"你疯个屁,见钱眼开。"他恨了我半天说:"你说我不疯?"我说:"装疯!"他又说:"你说我装疯?"我说:"是装疯!"他一把扯住我说:"那好,我们走。" + +我和他来到街上,他说:"我要脱裤子了,你敢不敢?"我说:"敢。" + +于是我们都脱了裤子,引得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他说:"我要上台发表革命演讲,你敢不敢?"我说:"敢。"就上街中心的岗警台模仿《列宁在 1918》:"反革命的烈火从东边烧到西边……他们要我们死亡……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我爸被我镇得不敢上台,只好在台下跳忠字舞。一会儿,警察赶来了,要抓我们,我们一口气跑到万福桥才停下,他说:"敢不敢跳水?"我说:"敢。"就卜通跳了。我爸跳的时候,脑壳碰着河床了,游到对岸时,满脸是血。这时候我问:"敢不敢去医院?"我爸心虚,不吭声,我就又说:"你老逑了,疯不起来了。"我爸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才老逑了,走!"他前头领路,杀进精神病院,不用办手续,里面就把我们收监了。我急忙声明:"我是送我爸进来的。"医生说:"你光着屁股陪他来?"我说:"我不光着,他会来吗?"医生一想有道理,就丢了套衣服让我穿上回家。我爸不依,死活要跟我走。我只好指着过道上的痰盂说:"敢不敢端起喝?"他说:"敢。"就端起来凑到嘴边,可里面的东西太臭了,他皱起眉毛不敢下口。我一把夺过来,仰起脖子就把痰盂灌了个底朝天。我爸呆了,这个假疯子,只好跟倒医生走。 + +我转身跑回家,躺在床上就梦见一个大痰盂。从此,我成了我爸的爸,只要把手枪瞄准他,他就举手缴械。最后,他就安心住医院,再也不回来了。 + +**威**:你把这情况给律师说过么? + +**赵**:这是组织秘密,不能告诉外人。 + +**威**:你妈也没说? + +**赵**:她是哑巴。 + +**威**:我的审查任务完成了,同志,你的病不轻啊。 + +**赵**:我没病。 + +**威**:组织上让我命令你,把你刚才说的向政府坦白。 + +**赵**:我刚才说啥了? + +**威**:你爸爸。 + +**赵**:我是你爸爸。现在你已经审查过了,该我审查你了。 + +**威**:我是你上级,你以下犯上。 + +**赵**:不行,同志,你有病。 + +**威**:我没病。 + +**赵**:你敢对抗组织?叛徒!甫志高! + +**威**:…… + +**赵**:我代表人民。啪!啪啪!!啪啪啪!!!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01-10.md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0.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265f169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0.md @@ -0,0 +1,85 @@ +# 老右派冯中慈 + +采访缘起:1997 年 8 月 22 日上午,烈日当空,我横穿尘土飞扬的大马路,走进成都西门车站附近一个叫“杀牛巷”的地方,按门牌号码上三楼,找到了湮没无闻的老右派冯中慈先生。费了一番唇舌,终于促成这次彩访。 + +冯先生骨瘦如材,但神清气朗,他时年 65 岁,其妻文馨与之同龄;老俩口育有一儿一女,均已自立门户。 + +因斗室如蒸笼,采访中,我们均汗如雨下;冯先生两次脱下背心,拧出至少两茶碗汗水。我不禁劝其赤膊上阵,遭婉言谢绝。可见读书人的斯文本色不改。 + +值得一提的是,曾为大学团委书记的冯先生,现在与曾是国民党老军人的廖恩泽先生为邻,双方过从甚密,似乎历史中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以下,冯:冯中慈;威:老威) + +**冯**:我听老友廖恩泽介绍过你的情况,可还是不明了你的来意。右派中名人不少,且经历也都非常曲折动人,你为啥不去采访呢?你是诗人,对《星星》诗刊的历史肯定清楚,白航、流沙河、石天河、白峡,这当初的四个右派编辑都健在,我建议你去采访他们。 + +**威**:我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当然不可能空手而归。这样吧,我们随便聊聊,您愿意说到哪儿算哪儿,这不算正式采访,我也没资格对这段历史做啥评说。 + +**冯**:我没啥好说的。 + +**威**:就从《星星》诗刊说起吧,80 年代初,《星星》曾开辟了一个引起争议的栏目:“星星与我”。作者都是 57 年受《星星》株连而当上右派的诗歌爱好者…… + +**冯**:我不懂诗。 + +**威**:但对当时的政治气候陡变还是有感触吧?我查阅了有关资料,了解到 57 年上半年大鸣大放的宽松环境同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反思有关。苏联赫鲁晓夫上台,提倡反斯大林的个人崇拜,由此而引发的文化“解冻”也逐渐波及到我国,而一份普通诗刊的兴衰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 +**冯**:你好象在背书。 + +**威**:反右斗争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当然除了你们的回顾,我只有背书。哦,我刚才说到“星星与我”,我就是在这个栏目中,而不是在《牧马人》那样可笑的电影中,看到不少无辜右派的真实遭际。有的人仅仅因为写信给编辑部,表达了自己对某首诗的赞许,或对某种左倾诗评的反批评,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右派。可以说,这本不会说话的小诗刊的命运改变了许多活生生的人的命运。我们这代人,根本想象不出,还会有人为保存一套诗刊,一辈子饱经蹂躏,并且在临终时叮嘱后人:要与这套刊物同进火葬场! + +**冯**:你觉得很离奇吧?但在那个时代,就太平常了。 + +**威**:您是有感而发吧? + +**冯**:不,我当右派与这些无关。当时我思想积极,与党组织靠得很紧,加上我是苦孩子出身,如果政治需要,我可以立即站出来,回击右派分子的进攻。 + +**威**:您不是开玩笑吧? + +**冯**:我是学校团委书记,大学二年级就入了党,反右开始时,我们正准备毕业分配,我率先倡议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组织上找我谈话,甚至透露由于反右斗争的需要,准备让我留任校刊编辑,从反动派手里夺回这个言论阵地。 + +**威**:我明白了,您可能是左得过火,激起了众怒,于是在一致声讨下从极左滑到极右。 + +**冯**:再次说明,我当右派与运动无关。现在想起来,不管在哪场运动中,我都是注定要倒霉的,只要有阶级和阶级斗争存在。 + +**威**:直说吧,您为什么当右派? + +**冯**:为了私生活。 + +**威**:您有……作风问题? + +**冯**: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关于“作风”,每个历史阶段都有不同的解释。现在的作风问题,过去就够枪毙的资格了。 + +**威**:谁被枪毙了? + +**冯**:打个比方罢了。你这么憨厚的人,还当记者,缺了点悟性。 + +**威**:我不是记者。你说私生活不是作风问题,又是什么问题? + +**冯**:听我讲吧,小伙子,我爱人的家庭成份不好。 + +**威**:地主? + +**冯**:不是一般的地主,而是官僚地主。她的一个叔叔当过国民党政府的禁烟局长,在解放初期被镇压了;她的爸爸娶过一位洋学生做姨太太,因此,她的家庭包袱是很重的。在学校,她只能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而在个人生活中,她郁郁寡欢,没有任何朋友。这一点,恰好非常吸引我,我在集体中如鱼得水,过得太热闹了。 + +**威**: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当右派。您爱人在政治上与您不相配,组织出面干涉等等,我都能想到。因为我姐姐在文革期间,曾经与一位解放军的连长谈恋爱,终因我家成份地主,社会关系复杂而告吹。这种外调内查的政审制度长期粗暴地践踏个人生活——人们已司空见惯,并且认可,因为组织是不会错的。但是,这就是你的右派依据吗? + +**冯**:对。开始我是为了做政治思想工作接近她,我发觉她与她父亲的姨太太关系很深,就一再警告她要站稳立场。后来,她一声不吭地把我带到一条深巷里,那女人正在巷尾洗衣服,长长的头发,纤细的手指,她站起来对我微笑,毫无血色的脸上有一种哀婉的美。她进了院子,就着这种哀婉的美弹了弹落满灰尘的钢琴,她似乎在有意讨好我,讨好当时的大好形势,所以弹的曲子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支已经被我们合唱得滚瓜烂熟的革命歌曲,经她那纤细的指头一弄,完全变了,发霉了,但是,你觉得那样深情,象落在深渊里的叹息。我愣住了。这一愣,后半生的命运就全改变了。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团委书记,怎么能够这样?阶级立场呢?我想。但是,你要我怎么样?我不可能大呼革命口号来阻止这一切发生,况且,发生了什么?人家不是在弹革命歌曲吗?是的,我是穷孩子,我被洗过脑,可我受过高等教育,57 年以前的教育,还不完全是一种干巴巴的教条。我知道什么是美和善。文馨对我说:“她对您没有恶意,否则,不会弹钢琴给您听。”我转身走出深巷,这是我第一次领教一个没落阶级的诱惑。文馨跟在我身后又说:“她已经疯了。”我猛地站住了,这是隆冬,阴森偏僻的小巷,一抹阳光涂在低垂的屋檐,这可不象新中国的街景。文馨似乎站在一段历史的深处对我讲述她二妈的经历:“直到现在,她还爱着她的音乐教师,父亲改变不了现实,就由着她去。可惜,那位音乐教师得肺病死了。解放后,她与父亲离了婚,千里迢迢到西安去找情人,不料已是一座荒坟等着她。两个月后,她回到成都,就一个人独居到现在。父亲早就原谅她了。他在前年去世时,立下遗嘱,承认她仍有财产继承权。”听完这个资产阶级的动人故事,天已晚了,我和文馨跑步赶回学校。临别时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讲这些?她说:“我这是向党交心嘛。你去汇报吧,没关系。”我感到自己受了委屈,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仰着头,有一种快完蛋的感觉。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姑娘,然而,这一切,可能吗? + +**威**:组织出面挽救您来了。 + +**冯**:组织是明察秋毫的,从学校到社会,都象一张网。好在我和文馨没有过多接触。直到临近毕业,社会上政治环境较宽松,许多大知识分子都响应组织的号召,向党提意见。开头,在毛主席以身作则的表率下,各级组织还很宽容,虚心,后来,意见越提越尖锐,过激,甚至有了结束一党天下,引进西方议会民主的呼声。我至今记得中国人民大学讲师、全国 100 名大名派之一的葛佩琦的“意见”——中国是六亿人民的中国,包括反革命在内,不是共产党的中国。……你们认为“朕即国家”,是不容许的。你们不应因自己是主人翁而排斥别人,不能只有党员是可靠的,而别人是可疑。特别是对爱发牢骚的党外人士,共产党可以看看,不要自高自大,不要不相信我们知识分子。共产党亡了,中国不会亡。因为不要共产党领导,人家也不会卖国。这种“意见”已远远超出政府所能忍耐的“度”,但党内整风依然按部就班进行。文馨平时不吭声,也不关心政治,在我的一再动员下,就鼓起勇气提了一条意见,大概是共产党提倡民主、平等、自由,也就是说,不管是什么家庭出身,都应该享有平等的权利,但是她在校近四年,却受尽了歧视,替家庭背黑锅。入党入团没有份,刻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大家又将她视为“白专典型”。毛主席一再教导,对剥削阶级出身的子女,只要划清界限,就要给出路嘛……文馨发言完毕,我带头为她鼓掌,可响应的掌声稀稀拉拉,班委委员们都把脸拉得很长。我是一个机械执行党的政策的团委书记,一切都以《人民日报》社论为准,正因为这样,颇得上级领导的器重和赏识。但在这一次,在对待文馨的问题上,我平生第一次没和组织保持一致。我动员她把心里话说出来,是为了让大伙理解她,同情她,没想到结果却适得其反。在政治风浪中,我是认不清形势的瞎子,还鼓励别人去闯祸。终于在一个月后,风向陡转,毛主席公开向全国人民挑明,所谓让党外人士帮助党内整风是引蛇出洞,是为了让隐蔽很深的阶级敌人跳出来。大右派一个接一个落马,上面的风刮到下面,学校和班级就开会动员反右,组织上暗中把右派教师和学生的名额安排到各系,由大家评选。文馨的得票率在全系名列第三。党委副书记亲自到场,领导批判右派学生的现场会。我根正苗红,属重点培养对象,副书记同志为堵大家的口,反击有关我的流言蜚语,竟当众信口雌黄说:“冯中慈同志是接受了党组织的任务,去与右派学生文馨接触,引蛇出洞的。他做得很好,没有辜负毛主席‘引蛇出洞’的教导,终于将一条一声不吭,却把对新中国的仇恨埋在心底的美女蛇引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斗争策略非常出色!所以,经校党委团委研究,并准备报请共青团省委授予他‘杰出共青团干部’的荣誉称号。”我气得晕头转向,文馨比我晕得更快。她呼地起立,目光转向我,脸色死灰,接着就软了下去。我不顾众目睽睽,冲过去抱起她就朝校医室跑。副书记一愣,又接着歪吹:“哪怕是对阶级敌人,也应该讲革命的人道主义,冯中慈同志做得对!”我还是人吗?如果我昧了良心,顺着组织为我竖起的杆子朝上爬,这辈子也许青云直上,可是,我不愿意做畜牲!不,那个龌龊的年代,做畜牲也比做人强!我不敢等文馨醒来,就神色恍惚地离开了。团委的人找到我,要开会全面复审右派,然后上报。我不假思索地拒绝在迫害文馨的意见书上签字盖章。先是那位副书记,然后是党委书记和校长都来做我的工作,要我交出校团委公章。我回答不。我明知这种抗拒如同儿戏,可还是一味蛮干。党委书记警告我:“冯中慈同志,团委不是你个人的,党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应该明白组织原则。”我反问:“我什么时候接受了‘引蛇出洞’的任务?共产党是光明磊落的,不搞阴谋诡计。”党委书记说:“对人民是不搞阴谋诡计。”我说:“文馨是人民中的一员,她已背叛了她的家庭。”党委书记说:“你陪她去探望过她父亲的姨太太,我们早就掌握这一情况了。”我不禁一愣,说:“姨太太?那是疯子。”党委书记哈哈笑道:“你才有些疯狂,为了一个女人,连组织原则都不要了。”我不顾一切地大叫:“组织原则不是你们用来整人的!我就是不同意把文馨打成右派,我用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担保她不是右派。”党委书记一拍桌子:“冷静点,想清楚了再说话,我最后一次叫你:‘冯中慈同志!’你的共产党员的人格就用来保护反动派吗?”我仍然犟着:“她不是反动派。”党委书记又一拍桌子:“年轻人,被感情蒙住了眼睛,是能够理解的,但是感情也有阶级性,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懂吗?”我一时糊涂,竟吐露真言:“假如我真的爱她,又怎样?”党委书记不拍桌子了,他换了一种轻柔的语调说:“那你就选择吧,爱党,还是爱女人。”“爱女人。”我说。于是我被开除党藉,补充成了右派兼坏分子。 + +**威**:当时您和文馨谈恋爱了吗。 + +**冯**:没有,不过是彼此有好感而已。如果按自然发展,我不可能与文馨结合,因为我和她完全是两极世界的人。我感激共产党救了穷人,挖了穷根,送我上大学,所以,如果不是物极必反,我会听从组织的劝告,断绝哪怕是一闪的儿女私情。而文馨对我的好感没有超出同学的范围,除了我,她几乎没有一个愿意帮助她的可以称作“同学”的人。 + +**威**:可您还是承认了压抑已久的感情。 + +**冯**:我是穷孩子,有反抗压迫的天性。解放前,我到地主院门口讨饭,他们不但不给,还放狗咬我。你猜怎么着,狗咬我,我也张口咬狗,结果还是我厉害,把狗耳朵咬缺了。那一刹那,我没想到受了剥削阶级的欺侮,只觉得这个大户太混蛋。是共产党教我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穷人为什么造反?阶级为什么产生?就是因为人与人不平等,不仅社会财产分配不公,而且人格也不公平。文馨是个弱女子,有那么多党员的组织,是不该欺负一个弱女子的,否则,又回到解放前了。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在一部名为《在河流那边》的书中,曾引用了反右时期一位共产党员知识分子的话说:“你难以想象这些自我批评和各种分组会议有多么痛苦。我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送文件的小伙子,还是打扫大楼的妇女,都可以批判我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傲慢劲,指责我打发闲暇时间的业余爱好,甚至在我沉默不语时,指责我默不作声。我自己只能坐在那儿,接受他们的指责。有些受批判的人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忍受这一切,我可是过了好些年才习惯了这些。……”我记得书中的这些话,是因为这正是我和文馨在那些年的写照。许多人都为我一时冲动惋惜,我下意识地在组织、集体与个人之间,选择了个人,我应该有我的私人生活,对吗,小伙子?而在邓小平时期以前,中国人是没有私生活的,至少是私生活见不得人的。感谢邓小平,让我们从不人不鬼的阴影里走出来。 + +**威**:您后悔过吗? + +**冯**:没有。开始不习惯任何人都可以批判我,因为我从前是批判别人的。后来习惯了。有了孩子,就更加习惯。穷人干革命是为了有饭吃、有衣穿、有老婆孩子,我不革命也有老婆孩子。我又不可能同组织和人民结婚,电影里常说“某某是人民养育的儿子”,人民姓什么呢,人民的奶头是什么模样呢,我没见过。道理越大越没道理。如果我昧良心把文馨朝火坑推,那才后悔一辈子。哪怕当部长也不安稳。 + +**威**:你是怎样让文馨回心转意的? + +**冯**:我成了右派,反而踏实了,就写信向她表达爱慕。当时对右派看管得很严,这样也好,否则文馨会自杀的。没人捎信,我就半夜抽空子偷跑到她二妈家,把信塞进门缝,又返回。就这样捎去了五六封长信,也不知道她收到没有。后来她被发配到新疆阿克苏,我却就地安置。这不行,我千方百计打听,过了一年,才找去了。坐了火车,又坐汽车,颠沛流离,我已经成为分文不名的叫化子了。幸好到的那天,太阳暖洋洋的,她在棉花地里,皮肤晒得黑红黑红的,看来,这劳动改造有利身体健康。我当时被当作流窜犯抓了起来,因为在她们农场的西北边,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只有一条汽车路通向沙漠核心的监狱。曾经有犯人爬运南瓜的汽车逃跑,靠生吃南瓜坚持了五天五夜。我说出了文馨的名字,她被唤回住地,认了我半天,才从乱蓬蓬的毛发中弄清“她的中慈”。下面的故事就有点平庸了。我们都是右派,很平等。我这么远去找她,既使不太满意,也只好嫁我。这一次,组织很爽快,给她开了证明,准了假,我们一起回四川办了结婚证。又办了户口迁移证,一对黑夫妻就这样响应党的号召,欢天喜地支援边疆去了。邓小平上台,右派平反,我们领着两个在边疆出生的孩子回了四川,虽不算衣锦还乡,也算一家人苦乐与共。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很满足。 + +**威**:冯老伯,谢谢你的故事,谢谢你对我们这代人的情感教育。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01-11.md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1.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654d20c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1.md @@ -0,0 +1,94 @@ +# 国民党老军人廖恩泽 + +采访缘起:经老右派冯中慈的撮合,我又回头来采访了廖恩泽先生,他俩能成为好友,体现了另 外一种“国共合作”。 + +还是西门车站附近的“杀牛巷”,我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回了,我有如此强烈的亲近老人的愿望,是否说明我的心理也老了? + +1997 年 10 月 1 日,世纪末的秋天,世上又在流行 1999 人类劫难的预言,却忘了已处在劫难之中。老军人廖恩泽呢?他在想什么? + +**老威**:老人家,听人说您的经历非常曲折复杂,能否给我这个晚辈介绍介绍? + +**廖恩泽**:说啥子呢?从国共两朝走到现在的人,一上了岁数,经历都复杂。我把我的履历都写在纸上了,你可以拿回家看。 + +**老威**:好吧,不过我耽心这种履历看不出特别有意思的东西。您是黄埔军校毕业生,现在,似乎各大城市都有“黄埔同学会”,你经常参加同学会的活动吗? + +**廖恩泽**:前两年,还定期参加组织活动,主要是政府要抢救文史资料。因为黄埔同学中,绝大多数已迈过 80 门坎,精力不济,记忆力也衰退,再过一些时间,就逐渐成废人了。大家聚会时,一可以活跃气氛,二可以互相提醒、补充,使历史更接近真实。 + +**老威**:您认为历史不真实? + +**廖恩泽**:这是个敏感话题。总之,每个朝代有每个朝代的“真实”,你我都无能为力。我这儿有一摞油印材料,都是 80 多岁的国民党老人的回忆录,没有文采,也没有政治观点,是就事论事的东西,你要都拿去,至于我,才疏学浅,淮海战役那年还不满 30 岁…… + +**老威**:所以您就没写? + +**廖恩泽**:没写。这两年,抢救文史资料的劲头要淡些了,活动也就不那么定期。但在端午节、孙中山先生诞辰,形式上还是要召开座谈会。我喜欢在家里练字,别人来通知,我就 +去。每次去,都要少那么几个人。我没戴助听器,我的听力还好,但大多数都戴助听器了。老威:您的身板还挺硬朗,看您这坐姿,腰直,背也不驼,双手拳胸,似乎前面还竖着一把无形的指挥刀。据说您从不坐车? + +**廖恩泽**:去外地当然必须坐车,日常生活中可以不坐车,步行有益健康。这是张群先生的养生秘诀,他说:“日行五千步,夜眠七小时;心中常喜乐,口头无怨声。”所以他活了一 +百多岁。我不想活这么长,但苍桑之变我还是想看。 + +**老威**:我从您的身上就能感受到苍桑之变。现在我想问,您为什么要去报考黄埔军校?您是黄埔 14 期,1938 年,抗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了。您是否和那时的许多有志青年一样,出于爱国而投笔从戎? + +**廖恩泽**:抗战为我们这种出身平民的青年,提供了一种报国的机会,然而,当时的四川是大后方,南京沦陷后,连首府都迁重庆了。我和大哥恩山被父亲送到一家药铺当伙计,也没料到自己日后会从军。那家药铺老板特别自私,不准我们到街面上去看学生们的抗日演说和游行,他的信条是,生意人就是一心弄钱,至于国家大事,自有政府出面去打点,因为老百姓是交了税的。我记得即使已进入抗战状态,成都的市民生活还较富足。城隍庙一带小吃百花齐放,月饼拿在手上,油能浸透几层纸。只有防空警报一响,大家紧张那么个把小时。在这么一种社会小环境下,不当兵也没啥,只要响应政府号召,向前线捐款捐物就行。而我大哥恩山受不了,常说:“国难当头,谁能安心做生意?”这话被药铺老板听去,告到父亲那儿,恩山被按住打了板子,从此记恨老板。有一天,老板的儿子见了他,就讽刺说:“抗日英雄快去抓付补药孝敬少爷。”恩山气得怒火中烧,可还是咬牙忍了。少爷见这伙计居然不理自己,感到脸面下不来,就拧起柜台上的算盘砸过去。恩山一把接过,他是学过武的,想都没想就把算盘回敬转去。少爷满脸鲜血,哼都没哼就倒下了。当时我以为出人命了,手脚哆嗦。还是恩山厉害,拉起我一口气跑出郊外,在北较场参军,刚领到两块大洋的军晌又开小差,这一下子,就搭车去重庆。恩山说:“当个大头兵有啥意思?我们去投黄埔军校!正正规规地学军事,将来才有出息。”民国 27 年 1 月到 28 年 3 月,我们学业期满,各奔东西。恩山出川,调 41 军,在襄樊一线与日军作战,由于战功卓著,几年之间,他就由少尉排长升到上校团长;而我留在重庆卫戌部队,曾随大部队到贵州打昆仑关战役,后调五战区 22 集团军总部做少校参谋。 + +**老威**:你们闹出人命,一跑了之,不拖累家属么? + +**廖恩泽**:不跑才拖累家属。其实那少爷没死,不过是鼻梁被打塌了。 + +**老威**:您的大哥恩山还健在么? + +**廖恩泽**:不晓得。 + +**老威**:您们从黄埔军校出来,又见了几次面? + +**廖恩泽**:也就两、三次。45 年日本投降,我军挺进平汉线,接受敌寇 115 师团和 13 独立警备旅的投降,在郑州至信阳的铁路上,与恩山相逢。互相约定,过两年天下太平,就回家长聚。当时,大家的情绪都很乐观。我俩共同给父母亲大人寄了信,还捎去了一百块大洋和 20 匹阴丹蓝布。岂料天有不测风云,46 年我调汉口,任上校参谋,参加国共两党的和谈,而恩山的部队在和谈期间,就与解放军打起来了。联合政府的构想一破灭,天下太平也就成了泡影。内战期间,我们兄弟俩南征北战,过着昏天黑地的戎马生涯。恩山升得很快,到淮海战役前夕,他已是孙元良兵团的一个师长。时年 32 岁。徐州会战时,我率 372 团守徐州南线的禹娃山一带,被切割包围了 40 天,终于在 49 年 5 月 10 号,在肖县永城地区被虏。 + +当时我不满 30 岁,对蒋介石死心踏地,就在天黑趁重新被解放军整编时逃跑。我的勤务兵也跟我逃跑,这小子早就私下为我准备了一套老百姓衣服。我们来不及换,就一口气跑了 30 多里地,刚歇下来,就听见后面连连鸣枪。我的勤务兵急中生智,就将我推下深沟,一个人继续朝前跑。就这样,他被抓了回去,而我换了衣裳,辗转千里,回到了四川老家。 + +当时成都虽然没有解放,但周边地区的川军已纷纷起义,在南郊武侯祠,我和恩山倒底见面了。兄弟俩都成了光杆司令,乱世相逢,难免悲从中来,相与抱头痛哭。恩山说:“西南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后方,国军连西南都守不住,可见大势已去。弟弟,你有啥打算?是不是想到西昌去投奔胡宗南,收编一些散兵游勇上山打游击?”我回答说:“胡宗南是蒋委员长的爱将,绝对要直飞台湾的,你是少将师长,或许有资格搭飞机离开。”恩山说:“从淮海及其它中原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将校级军官多的是,哪有那么多飞机?况且,你我是凭战功晋升的职业军人,本该如委员长训示:‘不成功,则成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既然还苟活于世,哪有脸面去台湾?离乡背井的耻辱咽不下去呀。”我问:“哪你的意思是留在大陆?”恩山惨笑说:“我很想留下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脑袋就保不住了。”我又问:“既不留,也不走,莫非你想寻短见?”恩山摇头:“我想扮成客商,入云南,从边境过泰国,到金三角。现在还有部分国军驻扎在那儿。弟弟,如果你相信大哥,就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我沉吟片刻说:“不行,故土太难离了。这次不比上次我们去投黄埔军校,还有个盼头。这一去,天晓得啥时才回来?”恩山见我迟疑,急得抓住我吼:“万一被抓住,你就死定了!呆子呀呆子!”我的拗脾气也来了:“国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我的藏身之地!如果我被共产党抓住毙了,也是命,我认了!从民国 27 年到现在,小日本投降了又接着打解放军,原来以为,仗会很快打完,打完了之后,我们就衣锦还乡,耀祖光宗,过上普通的太平日子……。可是,这仗越打越没止境。你是师长我是团长,都是管上千人的,可是兵呢?一个也没剩下。我晓得,你天生就是做将军的料,只是时运不济,才落到这地步。可我,小日本投降不久就想脱下军装了,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被一种职业推着走。现在,老天爷自动解除了我的军人职业,我再不愿意漂泊了。我想隐姓埋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成家立业。唉,这个结局,虽然比原先想象的大红大紫坏得多,但还不是最坏。我们毕竟都从战火中爬了出来,也没缺胳膊少腿。” + +恩山听完我这番慷慨陈辞,不禁潸然泪下说:“弟弟,记得刚从家里跑出来时,我们不过是 20 来岁的人,一恍,已经打了十多年的仗了。在这十多年中,除了黄埔一年多,我兄弟相聚的时间加起来才几天。可这一别,啥时才能相见?今生我们注定了要天各一方么?”我也泪流满面,但还是安慰说:“只要都活着,就还有相见的日子。说不定过两年,国军借朝鲜半岛局势,以及美国的援助,反攻大陆,你很快会从泰国回来。”恩山顿脚叹息:“命矣命矣,以后的事谁能说清?弟弟呀,长痛不如短痛,今日我们兄弟就此长别罢了!” + +生离死别,从没见过两个从血盆里抓饭吃的军人流过这么多泪,终了我们兄弟立下誓愿:“无论再过多少年,只要一方还活着,就要寻找对方,活要见人,死要见坟。” + +**老威**:老人家,你们兄弟一去一留,根子都永远扎在故土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动人的手足故事。后来呢?大陆和台湾一隔就是几十年,这是历史呢,还是一种宿命? + +**廖恩泽**:这当然是一种宿命,历史是大人物们创造的,而对无法支配自我命运的小人物,只是一种宿命。我曾经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恩山走后,我也出川了,原来准备到甘肃天水麦积山,找个庙出家。可和尚不敢接纳来历不明的人。于是我又一路来到西安郊区住下来,恰逢当地发生了瘟疫,再加战乱,一个村没剩几个人。我就趁重新登记人口时,伪造姓名和履历,报上户口。两年后结婚。53 年,西安铁路工程学院恢复,我顺利考取。毕业后,分配到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任技术员,半年后,晋升为桥梁工程师。1957 年,我在视察一个桥梁工地时,被正在劳动改造的犯人认出,那个胡子拉碴的野人冲过来,一个立正敬礼,我定睛一认,原来正是自己的勤务兵。 + +我不等东窗事发,就自己拧着铺盖卷到公安局自首了。我已有儿子,将来还会有孙子,我不怕了。自己的历史自己负责,要不,迟早也是心病,我幸好没扛着假名字过一辈子。我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关押在甘肃的一座监狱。这下踏实了,坐就坐吧,我有文化,自学过英语和德语,在监狱里也没吃啥子亏。1975 年,熬到最后一批特赦国民党战犯,我出狱,回到了家乡成都。父母是见不着了,只有二姐和七妹还在。政府发给工资,安排住处。我喜欢清静,就一个人搬到西郊,租农民房种花卖花,儿子和儿媳带上孙儿,也来住了一段时间。 + +我出狱时 57 岁,而离家投军时还不满 20 岁,37 年的风风雨雨,眨眼之间也就过了。青史留名,光宗耀祖的梦想都成旧话,我满世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好象哪儿也没去过。当然,这种暮年遗老的叹息,你们年轻人是听不懂的。 + +**老威**:您找到大哥恩山了吗? + +**廖恩泽**:我今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寻找恩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坟”,不负当年生离死别之约。改革开放之后,两岸关系开始解冻,实行三通。于是我就写信给台湾国防部,以一个老兵的名义,恳求他们帮忙寻找兄长。国防部很快发来封公函,称逐年封存的阵亡将军档案里没有廖恩山的资料;我马上又给有关方面写信,并投书彼岸报界,详细讲述我们兄弟诀别的情形。但半年之中,人家的回信都含糊其辞,也没说死,也没说活,只称“失踪”。我想,人家也是一片善意,害怕伤害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既是“失踪”,就还有一线希望,而且,恩山是个闹轰轰的脾气,冷冷清清,客死他乡不太象他的为人。 + +世事难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要不断打听。后来,台湾老兵一批批回大陆探亲,久别重逢的好戏演了一幕又一幕,可我这一幕呢?只要碰见台湾来人,我就想方设法赶去。我觉得石沉大海并不可怕,只要的确有石头在海底。 + +**老威**:恩山将军不是说经泰国到金三角吗?听说那是个三不管地区,被国民党军队的后代把持着,您没设法从这个方向…… + +**廖恩泽**:关于金三角的传闻很多,但很少有人到过那里。恩山如果在,已经 80 多岁,叶落归根的意识应该更浓。最好能够去泰国旅游时,顺便到一趟金三角。香港的《明报》有毒品巨枭昆沙的报道,连那么神秘的人物也曝光了。他的部队将领中,华人占多数,其中是否有恩山的后代?难说。你看出来了,我的身体不错,我练气功,练书法,食欲好,走路比年轻人都快,为了啥?恩山会出现的!会的!这墙上的诗是我凭记忆敬录的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绝笔: + +> 葬我于高山之巅兮 +> 望我大陆 +> 大陆不可见兮 +> 唯有痛哭! +> +> 葬我于高山之巅兮 +> 望我故乡 +> 故乡不可见兮 +> 永世难忘! +> +> 天苍苍,水茫茫 +> 山之上,国有殇! + +我是十几年前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当时悲不可抑,竟失声哭了。我还以为心里已经麻木了,可一听右任先生以诗的形式留下的遗嘱,仍然感到震撼,不晓得恩山会不会有同感?老威:苍天不负有心人吧。但愿你们兄弟团聚时,能通知我一声。最近,一家报纸登载了一对五十年前的有情人,在五十年后终成眷属,男方已近七十,也是国民党老兵,48 年去的台湾。这老兵挺怪,居然为了一纸婚约,几十年没娶老婆。一直到去年,方打听到自己的未婚妻的详细情况,马上越洋赶来相会。这种事,对您也是个鼓舞吧? + +**廖恩泽**:当然。 + +**老威**:我现在发觉,我这次访问有点偏离原定话题。我曾设想把重点放在战争时期和您的狱中生涯,可顺着谈下来,却围绕着你们兄弟的生离死别在打转。您似乎在一生中只做了一件事,而且直到今天也没完成。 + +**廖恩泽**:人生由许多阶段组成,在这个阶段,抗日是人人都必须参与的大事;抗日胜利了,载入史册,另外的大事又来临了。现在回头看,人在特定环境中是无法自己选择的。其实,我们兄弟相见在大千世界里的确算不了啥,但没办法,人得守信。 + +**老威**:我最后提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你在狱中耗掉了近 20 年大好光阴,感到后悔吗?怨恨吗?廖恩泽:那些年月,无论在哪里,都做不了啥子事。有毛主席领导,有阶级斗争路线,再有本事的人都不可能有作为。我们那座监狱,除了关国民党外,也关了许多共产党的忠诚干部,大家都是囚犯,混熟了,也能互相照应。而在外面,再混得熟,也不可能互相关心,亲不亲,路线分,为了“真理”,连娘老子都敢造反。邓小平有本事,在毛主席手里,也只好明哲保身,发誓“永不翻案”,否则,下场和刘少奇差不多。唉,算了,我扯远了,过去我哪敢这样乱说。 + +总之,我从心底感谢监狱,感谢共产党押我,保护我。要不,我早就死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了。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01-12.md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2.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1c829f8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2.md @@ -0,0 +1,89 @@ +# 老军人廖恩泽侄儿廖觉 + +采访缘起:1999 年月 24 日清晨,国民党老兵廖恩泽突发脑溢血,经抢救,终不治而亡,享年 79 岁。 + +天上飘着毛毛雨,我接廖家侄儿通知,前往吊唁。面对家徒四壁中的廖恩泽遗像,内心涌起阵阵寒意。打仗,坐牢,穷途,落寞,这就是一个曾经有抱负的中国人的一生么? + +全国还有多少命运相似的黄埔老人?谁也没作过统计。一个时代淹没了另一个时代,只有一些历史的残片留了下来。明天,能够证明廖恩泽存在过的或许只有几张照片,几张探监时私传的字条。 +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耳边突然响起一首日本人的歌:“你就是你/你不可能变成我/就连你在那里拼死地挣扎/我也只有远远地注视。” + +愿他的灵魂在歌声中安息。 + +**老威**:老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廖觉:前天医院停止了抢救。不,根本谈不上抢救,因为上两天上午送到医院时,四舅已深度昏迷。医生检查了瞳孔,已经放大。但当时,他的心脏还跳动着,一人高的氧气瓶立在床前,管子插在鼻孔里,抽得呼啦呼啦地响。医生说,四舅是脑溢血,一下子发作,颅内所有血管都炸了。不信,你过来看看眼睛,红得刺人,耳心和鼻孔不停地渗血。我过去,替四舅揩掉了脑壳的血斑,但又有新的血往外渗。四舅的血太浓了,滴不下来,在枕头四周堆着。他的额头熊熊燃烧着,嘴半张开,似有什么话想说。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 +**老威**:老先生的心跳靠氧气延长了两天? + +**廖觉**:是。 + +**老威**:可他的脑已经死了。 + +**廖觉**:他的亲生儿子在郑州,我们打了电话,就只能等。医生建议拔管子,推进太平间停两天,但是我们坚决不同意。医生就在四舅脖子上动刀,直接把管子插进呼吸道。他的儿子终于风尘仆仆地赶车来了,不到 50 岁,看上去比四舅的皱纹还多。四舅没对我提起过他。接下去就是办丧事。四舅家徒四壁,把破床和破桌子一撤,几平方米的空间就出来了。妹妹、表姐和宋玉最后一次为他收拾屋子,英汉字典、黄埔老人的一沓打印的回忆录,袖珍收音机的天线已经锈了。细心的宋玉发现了一叠旧照片、旧信及一些泪迹斑斑的文字残片,我都收捡在这儿。四舅的书法已练得炉火纯青,现在人去了,笔和纸还摊在桌上,他正抄录《陈立夫回忆录》上的一段话。我没有哭,但心里隐隐作痛。今年 2 月,他参加了我的婚礼,他是我母亲家族唯一参加我婚礼的亲戚。当时他想不出送我什么好,他太穷了。我说四舅你能喝我的喜酒,我就太高兴了。父母也说你平常对二毛好,讲啥子礼?实在过意不去就写几个字吧。四舅果然用大红纸录了苏东坡的诗送来了。 + +我差点说四舅你早送过了。几个月前忠忠爸爸突然弃世,我带着你的挽联去奔丧,你的大字一撑上灵棚,真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劲:“哀鸿东去,父魂西归;天柱南倾,地维北绝。”横幅是:“限哉命乎。”这种联是写给普通百姓家的么? + +也许大喜的日子我不应想到死亡的场景,但是我结婚才三个多月,四舅也走了。我蹲在地上,仰视着他的遗像,宋玉和妹妹在旁边,挺虔诚地烧着纸钱。唉,我们与四舅的孙子形同陌路,与他却有一种斩不断的血缘,难道冥冥之中,真有支配或捉弄这一切的主宰?老威:我与老先生是忘年之交,他有健康的身体和意志力!真没想到!“限哉命乎”?这是写给别人还是他自己的? + +**廖觉**:他的血稠,不该喝酒,也许连我的喜酒也不该喝。 + +**老威**:你别毫无道理地自责了。 + +**廖觉**:上午,我们两辆车十多个人送他到火葬场,父亲的年纪大,都没让他去。刚好下了点雨,空气湿润,火葬场的坝子显得空旷。进炉子前,妹妹和表姐他们隔着栅栏与四舅永诀,我和宋玉,还有四舅的一儿一孙进到里间。一溜五个死者,四舅排在第三,第四具尸体已有异味,并滴滴哒哒的,地上湿了一片。四舅的儿子掀开布,宋玉为他们照了像。我最后上去,看见四舅身着中山装,很安详,只是白发下的红嘴唇,显得非常艳,像柜窗中的模型。炉工身着白大褂,将肩头插向我们之间,这是一道永远的墙,宋玉拉着我从墙边朝后退。四舅从板上翻到传送带上,嘣地一声。我没料到尸体会这么硬,一刹那,四舅早年的铁血生涯涌现出来,在阵阵雾状的硝烟中,我们目送着传送带沿轨道横行,过了三个炉口,然后直行。刺耳的铃哇哇响着,炉中的大火映红了四舅的头,这个老兵,义无反顾地俯冲进去,一了百了。墙不断地增高增厚,我们败退着,太阳出来了,四舅飘动在天空中。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墙的另一面? + +**老威**:你是个诗人。 + +**廖觉**:这不是骂我么? + +**老威**:你别误会,经历了亲人的死亡,谁都可能在此情此景中变成诗人,像二战时期一位即将进毒气室的犹太小姑娘写的:“地上的野花呵/明天我就不能看见你的微笑了。”廖觉:我读过你对四舅的采访,我晓得他老人家为啥喜欢你了。其实他的真名叫廖岳中,这份黄埔军校同学会的名录中,有他的签字,这张合影你看,在成都的黄埔军人都在上面,这是我四舅。 + +**老威**:你给我看过的材料中,有一张老先生早年的情侣照 (也许是蜜月照),还有一些特意裱糊的字条,人也险恶,他竟把这些爱情信物珍藏了这么多年。唉,可惜我上次的采访没能涉到他的感情生活——他似乎不愿意谈。 + +**廖觉**:那是与铁窗生涯联系着的一场灾难。据我母亲讲,四舅入狱,被判无期徒刑之后,四舅母一个人带着孩子,无望地等待了好几年。那是饥馑而屈辱的几年,作为历史反革命的家属,她三天两头都要去派出所报到集中,然后与一群阶级敌人一道,被押往各种场合接受批斗。 + +她甚至还陪过杀场,与死刑犯同时跪下去,目睹一个接一个的天灵盖被枪弹崩地掀翻,脑浆与血像鞭子一般喷起来,然后朝下落到她的身上。她惊叫一声,只一声,嘴就被捂上了。此后许多年,她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 + +她依旧去探监,外面成片的饿死鬼。在西北的好些地区,饿死了小孩经常不埋,就丢在路边、荒郊。在寒冬腊月,有人恶作剧,把冻僵的尸孩当路标,隔十来米立一个。行人居然见惯不惊,还冲尸孩路标撒尿。四舅母探监要走很长一段这种路,她把不晓得用啥方法换来的食物藏在内衣里面,直到在雪雾中望见监狱的墙,才慢慢朝外拿。可就这样,她还被饥民抢过两回,那些瘦得像鸡爪的手直接从领口伸进去抓馒头。四舅母滚在雪地里挣扎,向监狱方向呼救,在拉锯战中,馒头刹那变成粉,撒在雪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形动物,都趴在地上,手嘴并用,吱吱地寻觅、舔食、争抢着。 + +这张字条是四舅写的:“这床被面是我们的见证。见着被面,会使我忘不了当初的爱情,永生的痛苦。”另一张是四舅母的笔迹:“深切的悲痛使我哭不完痛不尽;眼睛里真的不是泪了,而是血!这多可怕啊,这张手巾里就沾透了我的血!” + +**老威**:这近四十年以前的爱情残片,似乎还有体温呢。 + +**廖觉**:但是它们注定被埋葬,孤零零的,没有更多地东西来补充和完善。二姨妈早去世了,父母又不愿多讲。四舅的人生给我们留下了太大的空白。几十年在我们手里,就只有几张照片与字条,他曾经是一个有远大报负的热血军人啊。 + +**老威**:老先生有你这种后辈,应该算幸运的。这世上没有失败者的地位,甚至没人能记得住他们的姓名。若干年后,太阳依旧照耀,人却全换了,谁晓得你曾经活在世上? + +**廖觉**:四舅母终于改嫁了。现实太残酷,她不得不带着孩子,随后夫迁到郑州,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瓜葛。听说她嫁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孩子长大成人,也沾光进了锅炉厂。她的命运似乎是改变了。1975 年,四舅随最后一批国民党战犯特赦回乡后,曾去找过她。 + +可时过境迁,当年的生离死别的恋情已随岁月而淡化。这儿的三封信,是已入晚境的四舅母写给四舅的,称呼仍旧是“四哥”。第一封信开头这样:“15 日来信并粮票肆两,工业券壹张及布证柒尺肆寸收到,只好替你享用了。庆幸你回到阔别几十年的家乡,当你呼吸着家乡的清新空气,置身于景色宜人的蓉城时,它会荡涤你一生的辛酸,那些忘不了的回忆也会增添愉快,这是一个游子心情的人对你的祝福,愿您在家乡享尽天年。” + +接下来是不少极为现实的生存建议:“你要找个工作增添补差,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成都待业青年众多,哪有什么合适的工作等待你去。即使找到工作,(也) 受人歧视……发展养殖业,如养蜂、养鸡、兔是较为有前途的……不依靠人,而且对自己是一种锻炼,开始小本经营,逐渐发展……起居有规律,对健康有好处。养花也是时髦,收益大,不妨试试。” + +接下来就谈“晋级考试”,四舅母此时已是个外科医生,她叹息自己:“没福气的人,就这个劳碌命。” + +**老威**:老先生接受了她的建议么? + +**廖觉**:他真的在金鱼村附近租了农民房子,篱笆圈了块地,开始种花卖花。父亲退休后,有此雅兴,就经常去交流种花心得。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他稍微宽裕,就将孙儿接来,亲自培养。看起来,他是叶落归根了,但他心没死,仿佛在与命运较劲。在第二封信里,四舅母终于对他剖白心迹:“我因大半生在惊恐中过来,对什么事从不敢多越一步,心有余悸啊。”话已说到这份上,四舅他能咋样呢?这信写于 1980 年 4 月,好像在这前后,两岸开禁,许多流落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回大陆探亲,掀起一股股团聚的热潮。四舅此生最大的心病被触动,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大舅的消息。有段时间还走极端,想从福建海域买通渔民,偷渡过台。他说即使找不到大舅,也可以当面向台湾国民党当局讨个说法。退到彼岸的老兵几十年来还有个旧时的家,还有绵绵不绝的思乡病,还有实现团聚梦想的这一天,有的甚至与当年的爱人重归于好,一下子就有了完整的家庭。但留在大陆坐牢的老兵的家在哪儿?成了阶下囚,注定了妻离子散。同是为党国效力的军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 +**老威**:老先生可以去台湾寻亲啊。 + +**廖觉**:没钱,哪儿都去不了。四舅特赦回来后,除了去郑州见四舅母,就一直在成都呆着。后来他没养花了,就搬到西门车站附近这所旧房子里。这条巷子,一下雨,就像个泥塘,东跳西窜地过去了,那楼口又如一条巨蟒的食道,黑咕弄咚迎向你。大白天,摸着在里面绕几圈,才拢右边四舅的住所。两间屋,十几平方米,四舅与他的孙儿各住一处。厨房两平方米,在过道对面。厕所在楼梯拐角处,大家合用,一户人一把解手钥匙。 + +四舅在这样的环境中拉址他的孙儿,此外就看书写字,偶然翻译一些英文资料。除了在我们家与表姐国蓉家走动外,他的社交圈仅限于在成都的黄埔老人。这两年,黄埔老兵们纷纷去世,四舅收集了不少讣告和未完成的打印回忆录。 + +孙儿读书之后工作,经常不回这个阴暗的家。四舅大部分日子怎么打发的?我也不清楚。有一天,他到白果林来,与父亲默坐一会儿,突然说:“我这辈子,就打仗与坐牢,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既没敌人,也没朋友。”父亲说:“你有亲戚呀。”就把我从北京带回来的《陈立夫回忆录》送给了他。 + +**老威**:老先生出事时,他孙儿不在家? + +**廖觉**:他已习惯独居了。他邻里关系很好,居委会要写个什么“安民告示”之类的东西,只要在楼下吼声“廖大爷!”就行。他爱卫生,手脚也灵便,楼道与厕所的清洁几乎由他承包。出事那天他照例起个大早,下厕所倒痰盂,这么短的楼梯,居然一去不回。 + +厕所门敞开着,旁边丢了把断腿椅子,他歪在椅子里,整个地塌了下去。居委会发现后,二话没说先送医院,然后进屋找到桌子上的电话本。我接的电话,并与妹妹急匆匆地赶到医院,人已不行了。居委会的婆婆大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廖大爷的死因,说肯定被哪个下楼的冒失鬼给撞了,要不咋会在厕所外,还坐在一把断腿椅子上? + +妹妹也说,四舅长期步行,身板硬朗,不是随便能够撞垮的,哪个狗日的不晓得用了好大的劲。有人插话说:“脑溢血说来就来,也许廖大爷没吃降压药,一弓腰就出事。”表姐反驳说:“不可能!一发病,哪有力气去坐椅子?绝对是狗日的撞了人,原想扶起来坐一会儿就没事,不料祸闯大了,赶紧溜之大吉,现在的社会风气就这样。” + +我说,那就报案吧。婆婆大娘表示赞同,但觉得先要分析一番,有眉目了再报案。结果弄了半天,想不出四舅有啥仇人。“廖大爷那么好,那么受人尊敬,谁也不可能对他干缺德事。” + +**老威**:老先生享年多少? + +**廖觉**:七十九岁。 + +**老威**:这是 1999 年,他没翻过这个坎,只能解释为天意。这下子他完整地归属逝去的旧时代了。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01-13.md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3.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3e6e762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3.md @@ -0,0 +1,152 @@ +# 色情狂梁寒 + +采访缘起:梁寒看上去一点不病态,说他是“色情狂”,是针对他曾经干过的几件荒唐事。“这个世道,有几个人没干过荒唐事?”他狡辩说,“只是有的被发现了,付出了代价,而有的至今埋在我们的生活中,象定时炸弹。” + +这篇采访做得相当艰难,从文字的滞塞上,读者也许能感受出来。我与梁寒最后一次聊天是 96 年 7 月 29 日,气候恶热。其时他从劳改释放已两年有余,铁胆功练到了一定火候。 + +**梁寒**:这是我们第八次见面,真有耐心。 + +**老威**:我喜欢故事,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 +**梁寒**:你从小就有窥阴癖吧? + +**老威**:窥阴和窥阳有啥不一样?现在是开放时代,裤裆里的那点货已经不叫隐私。 + +**梁寒**:你的脸比城墙倒拐还厚。 + +**老威**:脸皮不能与你打交道?这年头,色情是大众,至少是部分较年轻的大众的追求,要不,三级黄碟通街泛滥,政府拉网清剿了几十上百回,也断不了根。如果在西方,这也叫问题?也值得你我一次又一次津津乐道?隐私的内涵变了,贪污啦,走私军火啦,政治丑面啦,逃税啦?出身不详啦,变态啦,或许能成为“隐私”,那么,窥阴在当代早进入传媒休。捷克作家昆德拉的代表作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其主人托马斯不到 50 岁,就同 200 多个女人作过爱,没有谁觉得这家伙不道德。而我国活了 130 多岁的古代药王孙思邈,在书中指出自己的长寿之道就是经常与上女性交,“采阴补阳”。你呢,长期滥交,快 403,还这么精神抖擞,有啥性生活秘诀? + +**梁寒**:听口气,你也是个老淫棍。 + +**老威**:意淫罢了。 + +**梁寒**:我没啥书本知识,就是长年累月练铁胆功。 + +**老威**:啥叫铁胆功? + +**梁寒**:俗称卵蛋操,就是在每天睡觉和起床前,左右手各搓捏卵袋三百回合。手法类似武林高手玩健身钢球。刚练时,不能急于求成,缓缓地旋转,手劲不宜太大,否则会引起发炎,阴囊疼痛,严重时小便都困难。这是磨铁棒的功夫,练一两年,四五年都有可能。依我现在的状况,用最大的手劲搓,捏下身也没知觉,躺在床上,做功时仔细聆听,真能感觉两颗卵蛋在嗡嗡摩擦,如钢似铁。 + +**老威**:这功夫在哪儿学的? + +**梁寒**:在监狱里。我刚蹲班房时,骨瘦如柴,一身灾病,完全一付淘空了的花痴空壳。有一个中医,50 多岁,仍然细皮嫩肉。他一见我,就用娘娘腔开玩笑:“荷,到监狱治病来了!”我一下懵了,因为当时我完全万念俱灰,觉得这辈子能活着出去就算老天有眼了。 + +这位中医就是我的卵蛋操师傅。据他讲,人身上所有的毛病都源于胃,所谓病从口入,一个花天酒地的人,监狱就是他的疗养院,因为这儿是特殊兵营。食物简单,起居都服从命令,叫你站你不敢坐,叫往东你得朝西,长此以往,曾经被撑坏的胃就恢复了正常的功与人动物一样,应该时常保持一种饥饿感,一种生理性的警觉。接下来才是性,所谓食色性也,讲的就是胃和肾的关系。肾气充盈,则心明眼亮。所以好色之人,都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理想主义者。象我的师傅,一把岁数,依然全神贯注地把许多时间花在对付下身上,他的手法不象我这么单一、死拔,他搓、捏、拍、掐、提、拽、抹、顶,搞得血胸喷张。可以说,小小一被窝,就是他的袖里乾坤,他不玩个尽兴不罢休。 + +**老威**:什么铁胆功?手淫嘛。 + +**梁寒**:差不多,但不能射,一射,就前功尽弃。 + +**老威**:那关键是火候,手淫与练功就相差那么一点点。 + +**梁寒**:正义与邪恶,真理与谬论,成王改冠都相差那么一点点。有一次,我搞得手忙脚乱,师傅见不行了,就拉开被窝,示范给我看。不料一柱香亮的手电光当头直下,罩定那玩意。原来是哨兵,他大喝一声:“站起来!” + +我与师傅都提着内裤站在炕上。哨兵训斥说:“你们竟敢在号子里耍流氓,违反临规!”我刚咕哝了一句:“自己的东西,摸两把也犯法?”就被师傅暗捏一把。是啊,没法解释,中国传说中医学太博大精深了,一万张嘴也对小小哨兵说不清,只好甘心接受处罚吧。 + +**老威**:你为啥坐的牢? + +**梁寒**:这个嘛,嘿嘿。 + +**老威**:看你这骚动劲,肯定与女人有关。 + +**梁寒**:我学的是儿科,长期耳濡目染,对带小屁娃的少妇有深厚的感情,勾搭成奸的事时有发生,双方的身心都舒服了,也捅不了啥漏子。这样越搞越胆大,终于被院长夫人察觉了。这位尊夫人短发、高个、浓眉大眼,35 岁,正处于精明强悍的欲望巅峰。有一回,我与她同值夜班,她房都不查,一门心思,粘住我讲黄色笑话,出于对院长的敬畏,我一再回避,拒不接到了下半夜,这母老虎支开护士,要我吹口琴,来点情调。我板着脸说:“医院不是音乐厅。”母老虎却说:“你是啥人我还不清楚?”我心里一凉,暗叫“糟糕”。她却等不及了,竟绕过桌子,大踏步过来将我拦腰抱起就亲。我双腿悬空,乱蹬了两下,就被那对滚滚汤的大奶子给憋熟了。没办法,只好让她把我抱到里屋,在刮胎的手术台上草草日了一回。老威:你这么无辜? + +**梁寒**:我他妈的对天发誓!我比她矮半个脑袋,又是她男人的下级,从生理与心理,我都丧失了制控权。这婆娘干劲十足,把我抱着,居然还能腾出一只解我的裤带,抱我的鸡鸡。我还没回过神,就已叉腿倒在手术台上,滑稽地做流产的姿式。我忙起身,直叫“弄反了”,她却来了个泰山压顶式的倒插,轰轰轰,一顿电闪雷鸣。 + +此后我有一种丧权辱国的感觉,就千方百计躲她,有院长在,她也不敢过分张狂。地我还是个 30 来岁的未婚小伙子,顶多儿女情长的小打小闹,象《红楼梦》里唱的“银样蜡枪头”,哪见过如此横刀立马的巾帼英雄?虽不至于魂飞魄散,但也被吓得产生了尽快成家立业的想法。 +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没来得及浪子回头,有一个深夜,却在楼道里和冤家狭路相逢。当时我与女朋友看了场日本电影,又挺纯情地将人家送拢家门,吻别,然后再一个人返回。不料刚上了三层楼,喘吁吁的黑影子从背后袭来,我动弹不得,可马上意识到咋回事,我嚷叫:“干啥干啥,都是知识分子!这是干啥!” +“干啥?”她浑身都在大起大落,“梁医生,没多少机会了!” + +我说:“我下个星期就结婚!” + +她一咬牙,把我抱进门说:“所以逮你一回算一回。” + +说时迟,那时快,好疯的婆娘,进门就把防盗门反锁,冲过来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衣裳裤子全剐了。我按住内裤不让动,她一爪就撕成两片。我的绝望化作了愤怒,就拳脚相加,冲她一顿暴打,她不还手,裸体被捧得青一块、紫一块还笑。我更被激得跳脚,疯牛一般朝厨房冲,想去抓菜刀砍人。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抓住我的两胳膊,足足有半个钟头,才开口问:“平静了没有?” + +我说:“你这么蛮干,我咋可能与你发生性关系?” + +她说:“哪我温柔一点。” + +我说:“再温柔也没感觉。” + +她说:“你我都是学医的,要互相理解。” + +我说:“你在自己家里关押野男人,就不怕丈夫和儿子突然回家?” + +她说:“院长出差开会,要耽搁一个多星期,儿子我已送去住读了。” + +我说:“你已经骚得丧心病狂了!” + +她说:“随你咋个骂,我爱,我无怨无悔。” + +我说:“你这是犯法。” + +她说:“你也晓得法?你乱搞的有夫之妇还少么?你娃算盘太精了,只准男人有要求,就不准女人有想法?” + +我说:“我喊人了。” + +她说:“你喊!你敢喊一声,老娘就敢喊十声!你夜半三更闯进来,你这强奸犯。” + +我说:“你才是强奸犯!” + +她说:“哪个相信?” + +我一下子垮了,叹气说:“是没人相信。我这是虎落平阳遭犬欺。” + +她闪着大奶子过来美美地亲了一个嘴说:“好,好,我是狗,是母狗,那你就拿出虎威来,欺一欺我这条狗。我把灯光弄暗点,放点音乐,我们不忙上床,你放松点,以平常心仔细看一看,嗅一嗅,我这模特身材,虽然生过孩子,可腰一点没粗,臂部也不松垮,这儿的毛一绺一绺的,我一想你,它们就湿了,摸嘛。” + +我说:“既然你这么自恋,完全可以找与你与般配的性伙伴嘛。” + +她说:“你的确其貌不扬,但有情调,有知识,特别是那个长得好,比我们家院长的要大很多。” + +我这人有个致命弱点,怕别人夸我私处,恨归恨,东西却不争气地上弹。只好搂着见缝插针。有了一,自然有二,接着就是一泄千里。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从噩梦中醒来,慌慌张张地找东西穿,却啥都寻不见,原来,那骚货把我的衣裤统统藏了。 + +深秋天气,我抱着光膀子,起不了床。除了洗澡,她不让下地,饭菜都是她端上床。我吃不惯这北方大妞弄的狗食,就自己披毯子下厨。唉,人间地狱呵,整整三天三夜!我与她都光头屁股,在三间房里出入。她想要就要,从不管我的情况,以至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上床,就要阳萎,离床,鸡鸡往往出乎意料地弹起。有一次炒菜,差点戳翻油锅。而她一门心思围着我这儿转,一见动静,马上扑过来催火,一场战争下来,我就云里雾里,站不稳了。最后一次,我感到油快熬干了,就趴在她身上,昏昏欲睡。她掐一把,我才双手攀住床档,向前耸一下。这样耗了一个半小时,她的奶子已磨得朝两边分散,皮肤粘在一块,隔一阵,吱地撕开。她在下面问:“还不射?”我说:“除了血尿,我啥也射不出了。” + +我终于赎回衣裤,拖着通体鳞伤,上到六楼。开了锁,倒头便睡。再也不想醒了,可非醒不可,有护士敲门催上班了,还告诉我,国庆节期间,我的女朋友上医院找了好多次,并且声称,再不见我,就要去公安局报案。 + +院长夫人悄悄送来很多补品,我统统扔了。我晓得,此类雌虎是难以满足的,除非我离开医院。这种失去自由的沮丧心态,再加上女朋友突然之间提出分手,使我变得歹毒起来。这一次,是我主动勾引那骚货,并在水杯里下了药。她被麻翻手,我就把一两花椒全倒入她的阴道,麻就麻个够!然后,把那惹祸的臭水沟用手术线密密缝了。扬眉吐气,伸了个自由的懒腰,然后万念俱灰。投案自首吧,没办法,这是命。 + +**老威**:你咋能干这种事? + +**梁寒**:你说该咋办? + +**老威**:告她性虐待。 + +**梁寒**:证据呢? + +**老威**:这个,当然没法取证。也好,坐牢对你或许是种解脱。 + +**梁寒**:我判了 8 年,坐了 7 年,97 年回归社会,这世道可比当初要乱多了。我走在街上,亮晃晃地一片茫然。汽车横冲直撞,我兔子一般逃窜着过街。唉,没多久,我母亲就一锴于车祸,接着,是暗恋着我的一个表妹。我一下子懵了,感到人生失去了支撑。坐过牢的人都清楚,今生今世,惟有母爱最靠得住。当你在牢里呆上许多年,妻子离子,儿女散了,同辈人将你彻底遗忘了,能记住你,坚持到狱中来探望你的,就剩下白发苍苍的母亲。 + +**老威**:太可惜了,你还没来得及报答她。 + +**梁寒**:我不明白。 + +**梁寒**:我对自己也不明白。我呆坐在灵棚里,其它人都要打麻将,昏天黑地的。于是我一个人走出棚,在大街上荡。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我感到一种空虚,没有一种东西能够抓得住,这房子,这汽车,这些醉生梦死的人,都会在某一天,说没有就没有。没办法,真的,我路过一家发廊,两点多钟,没有一个理发的顾客,可里面还是生意兴隆。小姐迫不及待拉我进去,问我按不按摩?我笑起来,这一笑,小姐啥都懂了。在里间的按摩椅上,小姐拽下内裤,拉起裙子坐上来,牵出我的家伙,在她的洞门若即若离地擦,然后侃价。我随口就出 50,这是通价,这种档次的发廊,定价基本上是工薪阶层,几个月几百元工资,可以消费两三次。成都是全中国娱乐配套设施最完善的城市,高、中、低阶层都能找到自己堕落的去处,在发廊之上,是夜总会,商人、黑社会、腐败官员与各种掮客、部分白领,都喜欢在这儿出没,勾兑一位小姐,得上千,有时好几千,而在发廊之下,有城乡接合地区的小 OK 厅,等而下之的,还有面向打工仔的暗娼,以擦皮鞋作掩护,做皮肉生意,一般二、三千元即可成交。 +小姐见我是老油子,就说自己长得好,性感,所以 50 元太贱。接着就哥哥、心肝的乱叫,我一反常态地充阔佬,价格一路飚升。那一夜,我一次又一次干那小姐,小姐受不了,想跑,我倒拖着她的双腿骑上去,冲锋陷阵,干得她满屋子乱爬。最后,我突然觉得心酸,就搂住小姐哭起来,我说我怕死,我想整个变成根鸡巴,藏进你的身体不出来。她也哭了,说你这种客人多遇几个,这条小命就没有了。表面上,你给钱大方,其实一个人起码抵五个人。我怀疑你是藏民,我的身体亏大了。我说我有钱,都给你,我还想在你的奶子下面躲个几天几夜,我怕死。小姐一听,吓得发抖,说先生你是不是黑社会派来收摊子的?你既是床上杀手,就要讲江湖道义,冤有头,债有主,老板娘下个星期一回来,你要日,就去日她。我说我就喜欢你,小姐说,那我混不下去,只有回乡下种地。 + +**老威**:你这样乱搞,早晚还得回到牢里去。 + +**梁寒**:里面比外面环境还干净些。人一入狱判刑,反而踏实了,环境改变不了,你不捱也得捱。劳动强度大,至于饭食,就是劣质的米面,南瓜和土豆,是主要的下饭菜,乱刀一顿剁,赶下锅煮烂,丢把盐,泼两勺浮油,我们一样吃得香喷喷的。在牢里肉吃得少,性欲也就一般,营养跟不上,就用睡眠补充。我的卵蛋操师傅说了,胃是人的大脑,一饱一饿,人的想法完全不同。从牢里出来,首先想的是满足人的胃,然后是色,然后是胡思乱想。比如一个环保主义者,就会紧锁双眉指出:我们喝茶的环境太肮脏,脚下一条臭水沟,说不定茶水也与臭水沟有关,而在十年,或十五年前,这条沟是小河,有孩子在河中摸鱼捉虾。无处不在的污染,空气、水、土地,甚至我们的每一寸肠子,火葬时,我暗暗担心母亲在天堂找不到干净的地方安息。 +我自私、我脏,我在妈妈的守灵之夜乱搞。这是个开头,我只有一路逃跑下去,直到有一天被死亡捉住,我的下身还在前倾。 + +**老威**:你结过婚么? + +**梁寒**:没有。 + +**老威**:你的消耗一定大吧?经济来源呢? + +**梁寒**:我开了个小诊所。 + +**老威**:又他妈重操旧业? + +**梁寒**:我原则是不搞病员,我这种小诊所,成都每条街都有。烂馆子、发廊、诊所,这是每条街不可或缺的配套服务,酒足饭饱,到发廊按摩,枪按走火了,就到诊所打“淋必治”或“疣克星”。 + +**老威**:你算是以性养性吧? + +**梁寒**:这话说得没档次。 + +**老威**:你的档次有多高? + +**梁寒**:虚无,虚无使人疯狂。为了赎罪,明年我准备到西藏朝拜,为妈妈的亡灵转经超度,然后,找一个藏族姑娘睡觉,在世界屋脊上彻底累垮自己。据说,在藏传佛教里,这也是一种超度。生生不息的欲望与繁衍。在高潮时,我一定放血,喷地一下。这种冲动,每次交配都有,但我担心压力不够,血喷不远。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01-14.md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4.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9f06f45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4.md @@ -0,0 +1,87 @@ +# 法轮功练习者曾氏 + +采访缘起:74 岁的曾氏是我早年文学上的引导者之一,为人正直,长于理性思索,她练上法轮功,实在令人震惊。于是在 2000 年 3 月 8 日,妇女节的下午,有了这次谈话。曾氏说,我是练功同行之外唯一的登门拜访者。她还提醒我出门当心长“尾巴”。真是风雨飘摇,世事难料。 + +**老威**:老人家,您是什幺时候开始练法轮功的? + +**曾氏**:97 年底。那时你方伯伯刚刚去世,他活了 70 多岁,没过几天舒心日子,临终还摊上个肺癌。你想象不出一个人竟会受这种罪!一米七五的个头,就剩下一堆骨头架,轻飘飘的,连我这个虾米老太婆都抱得动。喘气要忍,咳嗽要忍,忍不了,轰轰出声,血就一口接一口朝上翻,手脚抽搐,把我都弄成血人了。唉,反右、四清、整风、文革,老方经历了数不清的政治风浪,已习惯了在厄运中苦撑苦熬,可这次,他几十年炼就的意志力彻底垮了。他控制不了自己,一再拔氧气管自杀。后来连护士都害怕,只有我死死地掰住他。注射大剂量吗啡,他会安静两小时。我感觉在似睡非睡之间,他眼缝里的红眼珠还在瞪我,瞪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我的心在痛,老泪纵横,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我还以为泪都干了呢。咋会这种结果?清高、正直的老方咋会是这种结果呢? + +50 年代到现在,文学界一直是一潭浑水,几代文人都在里面搅,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原来还指望“真理终将战胜谬误”,可后来,或左或右的运动多了,你才发觉,世道千年,甚至万年不变,总是风派人物吃香,吹牛拍马,卖友打小报告的吃香,管他共产党、国民党,还是其余任何党,中国人天生就喜欢这个。老方要做正人君子,没人拦,但渐渐就落得孤家寡人。平反恢复工作没几年,原来一起挨整的老朋友也疏远了。掌权的永远是掌权的,老方认了,只能成天呆在家,钻研《二十四史》。出差开会也躲,他不花国家的那种钱,大鱼大肉使他便秘。 + +终于熬到头了。我守了他半个月,偶尔女儿也进病房探望,她是诗人、作家,支过边,原来的作品还有真情实感,可现在,生活压力大,就埋名隐姓写烂电视剧,一集七千元,钱挣疯了,对临终父亲的安慰话也不地道,听起来像流行的台词。这不能怪孩子,我们这代人艰苦朴素,认死理,从物质上,没给下辈留下什幺,所以她们就实用一些。过去整她爸的那批人,现在都在台上,照样拉帮结伙,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因为在台上,所以就是我们宝贝女儿的朋友,一起搓通宵麻将,一起上电视谈些鸡零狗碎的休闲话题,这就叫“文化优势”,或叫“赢家通吃”。 + +老方去了,他坚守了一辈子个人道德,可最后连女儿也失去了。我空落落的,一个人在这大房子里转。墙上挂着老方的遗像,床头摆着年轻时代的像册,隆冬将至,就添几枝老方生前喜欢的腊梅花。这就是一个老编辑的退休生活:总是回忆、回忆;总是生病、生病;吃药、吃药。 + +大概有好几个月,我在家像幽灵一样,煮一锅饭吃好几天。老方的骨灰葬在龙泉驿他的老家。我老是梦见那公墓,像儿时的台阶,我坐在台阶上,感觉到处都是老方。楼下的老白,过去与我同一编辑部,退休了,渴望出名的年轻人也不登门拜访了,他就养花养猫,还写诗感叹“人不如猫”。这也叫一代老人的精神生活。 + +我的病越来越多,腰、腿、颈椎、心脏、血管、肾脏,轮翻折腾。这台老机器,医院有啥办法呢?换换这儿,补补那儿,维持下去:这就叫科学!老方就死于这种修理身体的科学。快崩溃了,修理不了,就打吗啡,那时医生的唯一作用就是止痛。我怕病,我不能像老方一样。在文化界没朋友,我就经常出门走走,街头巷尾,卖报补锅的,都凑过去谈几句话。 + +**老威**:你女儿与您住同一座大院,来去挺方便嘛。 + +**曾氏**:她与我楼对楼,可十天半月见不着面。几分钟的路,也打电话,给人感觉比北京还远。她在电话里总是说:“妈,请个保姆嘛。”这不是请不请保姆的问题,我还能动呢。 + +**老威**:于是您就练上法轮功了? + +**曾氏**:有一天傍晚,我到《四川日报》后面散步,正好碰见几十个法轮功练习者,整整齐齐的几行,在一面墙前打坐。当时寒风刺骨,我身上穿毛衣、棉袄,外头还裹了件羽绒服,可仍把脖子朝里缩。练功的人中,中老年居多,他们居然都是运动服,脸色也比我红润多了。我曾经练过气功与太极剑,你方伯伯在世时,还嘲笑我,这幺没耐性的两个人,咋能练成气功?果然,我练了半个多月,就坐不下去。不是没耐性,而是心不静。你想想,经历了那幺多风风雨雨,自由、民主、科学、社会主义、阶级斗争、改革开放,几十年来,这些东西像变戏法,东一阵,西一阵,牵着我们的鼻子在时间里赛跑,最后,没人牵了,我们反而迷失了方向。真是见鬼了。不想则已,一想,或多想,就心烦意乱。而气功要求什幺都不想,只靠一个意念,强制性收摄心神。这不行,至少我不行。幸好我没继续练气功,否则走火入魔,就糟了。说不定会跳起来,给自己一刀。太极剑的原理与气功大同小异,我练了一阵子,眼睛就动白内障手术,把剑带进病房,瞎头瞎脑地练,剑头差点刺着邻床病友的鼻子。不行不行,我与这些东西没缘份。 + +法轮功不一样,我不知不觉站了半个多小时,被一种氛围罩住了。这时,有位中年妇女从坐垫上站起,笑着招呼我“大姐”。我说我女儿和你一般大。她说没关系,大家都是亲姐妹,我早就在注意你了。我说练功不能有杂念,你这样当心走邪。她说大姐你是练过功的?却不晓得这法轮功与传统的任何气功都不一样,它不以消灭人的意念为目的,你尽可以带着自己的心事练功。我原来也与你差不多,死了丈夫,丢了饭碗,前途渺茫,心智一堵塞,就害病,下半身麻痹,几乎就起不来床。自从练上这功,老师就在我的下腹装了一个法轮,你看墙上那张图,那就是法轮静止的模样,它一旦转动,就 24 小时不停,哪怕你因为杂事缠身,没功夫来这儿,法轮一样带动着你,达到“法练人”。你看我,两年多没吃一颗药,病全好了。业力消了。 + +我问何为“业力”?她说是前世带给你的病根。消除病根,就叫“消业”。佛教叫“恶业”,又有“孽障”之说。法轮功吸取了佛教的循环论,也吸取了道与儒的优点,但去掉其被动的因素,达到真正的“普渡众生”。不是来世,而是今生,业力在你体内,像许多虫子渐渐长大,分爬开去,啃嚼你的各个器官。再加上现实社会、环境污染、空气浑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尘土飞扬的环境更加糟糕。某一天,你突然病了,进医院,花了大把的钱,却不一定找得准病根。医院根据人体的表象,划分为内科外科、妇科五官科、骨科、男性病科,五花八门,就像一群总是在外表忙碌的汽车修理工,油路、电路、方向盘、刹车、发动机,还有类似皮肤科的汽车美容。每个医生只负责把一部份弄得暂时不出问题就行了,他们不懂他们只解决了病的诱因,而诱因下面,是业力。外部环境每时每刻都在诱发业力,比如食物:洗衣粉馒头,工业油炸的麻花、油条,激素饲料催肥的猪,过量化肥弄出来的大米。我们的每一节肠子都是毒,早晨伸个懒腰,吸毒就开始了──空气中的粉尘。再比如电视:官僚假惺惺的笑脸,你无动于衷地听每天的谎言,也是毒。再比如车祸:发生得太频繁,只要没撞着自己,你就习惯性地围观一阵,然后走开──这种种日常生活都在增加你的业力,积累到一定的量,突然爆发──您的身体被摧垮了。没有医生明白,这是一个比他们有限的医疗知识漫长得多的演变过程。 + +**老威**:老人家,。您的记忆力真惊人! + +**曾氏**:练功之后,我把背了十多年的药罐子砸了,有点小病小灾,也从不吃药,身体顺其自然就好了。睡眠也足,饭量也增加。以前总想自己如何,业力缠身。现在总想着别人,想着一道练功时的和睦场景。只要一声通知,哪怕凌晨五点钟,大家也随叫随到,从来没有一人迟到早退。 + +**老威**:自从 99 年 5 月法轮功练习者“围攻”中南海之后,法轮功被中共中央定性为“有组织的邪教”,您置身其中,是否认为李洪志在国外遥控这一事件? + +**曾氏**:您这种口吻有问题,法轮功注重自身的修练,讲究“真、善、忍”,会“围攻”谁?一个围字,一个攻字,都违背了法轮功的起码准则。因为某市公安局抓了四十多名无辜的法轮功练习者,交涉无效,我们只有在宪法允许的范围内,进行上访。虽然大家聚到一块,人数成千上万,但并没有闹事,只是边练功边等待上面的答复。我们找的是中央信访办,难道法律规定了“上访不超过多少人”吗?当然,如果有一定的自由生存空间,大家也犯不着上北京找衙门。可是,诺大的中国,除了共产党官方的信口雌黄,没有新闻自由,没有法轮功评理的地方,上街游行犯法,贴大字报犯法,想来想去,除了“上访”,其它营救被捕者的行为都犯法。 + +我不明白法轮功到底邪在哪儿?它威胁了共产党幺?它提出了颠覆政府的纲领幺?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参与。我一把老骨头,没几天活头,一心想的就是远离政治,消业,健康起来。尽天年,无疾而终就是福,这一点,同其它练习者没啥区别。文化层次的高低在世俗社会有用,在“法轮”的世界却无用。 + +人类的老龄化是全球性的问题,在西方国家,经济条件、人文环境、社会福利都跟得上,所以老年人的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至少是衣食无忧的。而在中国的现阶段,信仰崩溃,风雨飘摇,弱肉强食,人人都没安全感,老年人就更没安全感。在家里,与儿女有代沟,在社会上,被视为累赘和废物;病了,没有照顾不说,还看不起病。像我还能公费报销,而许多人,病了就拖,拖得不行,一查就是绝症。大病别提了,感冒稍微严重一点,进医院就是几百元。多如牛毛的医药公司派代表驻在各大医院,直接与医生、药剂师勾兑,让他们多给病人开病方,报销又贵又劣的产品,从中吃回扣。在如此的时代背景下,法轮功以“功”代药,以增强自身的免疫能力去抵抗侵蚀脆弱肌体的百病,当然对中老年人很有感召力。法轮功练习者的年龄大都在 50 岁以上,大家共同练功,同在一种“场”内,发生心灵感应,这不仅是老师的力量,更是同一法轮之下的互助的力量。 + +“真、善、忍”是人性中的三个点,互相呼应,形成稳定个人道德的三角形。个人道德稳定了,社会也就稳定了。从国家经济利益看,还节约了大量的医疗费用。 + +共产党的错误就是把不以任何东西为敌的法轮功树为敌人,把弱者视为敌人,他们只看见了练功者惊人地增加,几年之间,达数千万之众。他们被这个数学吓住了,因为他们就是搞群众运动起家的,信奉“团结就是力量”。于是,除了在专制的旗帜下,在以某某为核心的强制性的“民族大团结”,其它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群,都必须是离心的,勾心斗角的,否则就是图谋不轨。这种丧失理性的唯我独尊恰好是邪教最显着的特点。这已经不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时代。从毛泽东开始,共产党口口声声说依靠人民,与人民打成一片,可实质上,他们除了强权什幺也不相信。这也是中国传统,“抢得了江山是王,抢不了江山是贼”,所以失败者、弱者,构成这个社会基础的“沉默的大多数”,永远应该被利用、抛弃、践踏与蔑视,他们忘了在几千年前,圣哲老子就在《道德经》里讲,弱如水,弱如婴儿,婴儿是能最终强健的,而水无处不在,再厉害的拳头打下去,也伤不着水。 + +法轮功与共产党的关系就是水与拳头的关系。年轻力壮的警察,小伙子们,您们可以打我,把我这个弱不经风的老年人推倒在地。我没事,我爬起来,法轮还在小腹里暖暖地转,我还在练,感谢您用拳头帮我消业、增功。您可以把我抓进监狱。世界就是大监狱,对于老年人,墙内墙外都一样,练功不择场地。您把我从北京遣送回来?感谢您,累着您啦──老师八岁时眼角多了点东西,是他师傅加在那儿的,叫“真、善、忍”,老师过了很久才悟出来。我 70 多岁了,却从警察的身形里看见了老师,看见了“真、善、忍”。 + +强者替弱者树立起了信仰,法轮功由一种消业的过程被外力超拔成具有世界性的弱者之道,也算是宿命吧。 + +**老威**:宿命?哪您承认法轮功是一种宗教了? + +**曾氏**:法轮功是老师创立的,老师没这样宣称,我也不敢乱说。 + +**老威**:您这幺崇拜李洪志? + +**曾氏**:老师是开了天眼的,在他的身上,凝聚了宇宙万物的精华。 + +**老威**:老人家您是怎幺啦?您们这代人,经历过反右、文革以及其它的政治运动,应该深知个人迷信给中国造成的灾难。 + +**曾氏**:老师是大慈大悲,老毛是大奸大恶。 + +**老威**:但就个人神化这一点,他们是一致的。请别打断我,在中国,一种绝对权威一旦树起来,就不容任何置疑,像“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像“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之类,都是一种形式或包装,它完全可以根据时代背景,转换成“凝聚了宇宙万物精华”的李洪志先生。在李氏自撰的著作《转法轮》里,作者追溯了“法轮功”的来历,声称从四岁开始,就接受了佛家独传大法第一代传人全觉法师的亲自传功,修练“真、善、忍”最高特性,这明显是一种文学创作。接着的创作就是他先后跟着“隐形”和“显形”的佛家、道家、大道的师傅学上乘大法,具大神通。等到他决心“改编”法轮功时,十方世界里各门各派的二十多位上师全回来,参与了对法轮功每招每式的推敲、演炼,等等。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无法考证的,我只能说,这是李洪志先生的痴人说梦。老人家,您也相信梦话幺? + +**曾氏**:梦比现实更可信,这是一种超验。你是诗人,应该相信法轮功基本信条就是不打妄语,否则要遭天谴。共产党的无神论灭掉了“天”,灭掉了压在我们头上的茫茫的宇宙,使人除了怕俗世的权威、权势者,就啥都不怕。唯物主义使人心堕落,“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另一种说法就是“为教条、灭人欲”。而法轮功没有这种非此即彼的攻击性,没有“阶级斗争”,它的最高信条,就是“真、善、忍”,人类做到了,天下不就永远太平幺?你不要问它的来历,我活了 70 多岁,回头去看,没有任何现实是摸得着抓得住的,一个接一个弥天大谎,每一天都在重复。 + +**老威**:我也有同感。 + +**曾氏**:80 年代,许多人读不懂你的《死城》,当时你说《死城》来源于儿时的经验,是一部个人精神史,没人能破译得了。例如“我是夜夜爆发惨笑的房间”。我还与你争论,我说:“你夜夜都在惨笑幺?你疯了幺?”你回答:“是的。”我说:“你妻子受得了?”──现在看起来,我那时对你的误解同你此刻对老师的误解一样幼稚可笑一一你是认真的,在《死城》里破译自我生命的密码;老师更是认真的,他破译了,却用平直的语言说出。 + +老毛的个人神化引发全民狂热,万众成了同一台战斗机器,而法轮功人数再多,也没有狂热,大家只是通过练习演译老师的生命密码,祛病消炎。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达摩面壁”,比如耶稣作为一个木匠,怎幺能发明“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再比如摩西一个人圣山朝觐上帝,然后下山宣布“十戒”,等等。无神论者自己做不到,没经历过,就统统排斥,岂知天外有天,人的认识能力很有限。西藏人朝圣,一步一个长头,磕上千里路,途经传统的神山,还要加磕几倍的头。在他们看来,天是有灵魂的,具有法律的威力。他们的心灵匍匐在地,倾听神的声音。好的宗教,对人类是一种提升。我承认我在练习法轮功时,也企及了众多好的宗教,历史悠久的宗教。它们在演化发展中扬弃了血腥的,征服性的东西,保留了接近“真、善、忍”的本质。 + +**老威**:各种宗教都具有“超验”成份?那每个想象力丰富的作家都可以成为李洪志,创立某种功法? + +**曾氏**:你能对人类有益,与上千万的人心相通幺?如果能,也未尝不可。 + +**老威**:老人家,您的确到了“人心皆佛”的境界。不过我还是对“法轮功”包医百病心存疑惑,这一段时间,国内舆论都在揭露法轮功受害者的死伤事件,各地加起来还不少。有的人财两空,就疯掉了;有的癌症患者,一练上功,就拒服任何药,结果很快就不行。 + +**曾氏**:世界上没一种东西是包医百病的,你本来就病入膏盲,作为补救,练功可以延缓病情,但把所有死、伤、疯事件都归罪于法轮功,却是共产党一贯的宣传手法。比如文革要打倒刘少奇,就把从古到今的所有屎盆子都朝他头上扣。我敢说,医院治死的人绝对比练功死掉的人多得多。 + +退一万步,就算有人因练功出了问题,但他在练功者中感受到的关怀与爱心绝对比医院,比其它场合要多。过去有练功点,大家在一块息息相通,如今共产党破了这个“场”,一些人心理脆弱,抗不住,但多数会挺过去。 + +**老威**:我也纳闷,以中老年为主体的法轮功咋这幺顽强? + +**曾氏**:对于我来讲,过去是练功,现在却是招魂。这是一种仪式,不信,你学我的样子,站或坐都可以,把手心向上,双臂抬起…我不再感到孤独,时间流逝着,从里到外,法轮嗡嗡地转。我就是地老天荒,假如一种来势汹汹的邪教把世界上所有文明都摧毁,剩下的就是地老天荒。我站在这儿,为自己,为亲人,为死去的,为我不认识的人叫魂。”你不要到东方去,你不要到西方去……”回到躯壳里内心里。屈原招魂练过法轮功,不过他不知道,因为两千年后,上天通过老师的喉咙才命名了这种末日的招魂神功。中国人伯强权怕了多少年?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工资和领导。可这群无神的世俗的百姓,一旦做了这个练功的姿式,就什幺都不怕,就敢站在戒备森严的天安门广场,以自我为中心。中国人是有这个传统的,有个叫孔飞力的美国人写了本书:《叫魂》。叙述了干隆年间,民间流传的剪人毛发,施以符咒的巫术。据说中了这种巫术的人,就“失了魂”,最终将害病死去。这个传说从浙江萧山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引起了全社会的恐慌,因此干隆皇帝不得不采取严厉措施镇压“叫魂”巫术。 + +我要特别说明:法轮功驱病叫魂,但不是巫术。这个民族“失魂”太久,今天,魂通过法轮功回来了,哪怕监狱,也只关得了身体。魂是自由的,伤不了,你就是砍了我的手,我心里,意念里,还在练功,还在忘我地向天祈祷。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_meta.json b/pages/corpse-walker/s01/_meta.json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8a7d464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_meta.json @@ -0,0 +1,18 @@ +{ + "01-01": "碎尸犯卢人标", + "01-02": "江洋大盗崔志雄", + "01-03": "死刑犯牟大路", + "01-04": "人贩子钱贵宝廖亦武", + "01-05": "胡风牢友张广天", + "01-06": "农民皇帝曾应龙", + "01-07": "影子杀手赵苗苗", + "01-08": "狱霸田洪", + "01-09": "偷渡犯黎忆丰", + "01-10": "老右派冯中慈", + "01-11": "国民党老军人廖恩泽", + "01-12": "老军人廖恩泽侄儿廖觉", + "01-13": "色情狂梁寒", + "01-14": "法轮功练习者曾氏", + "01-15": "八九反革命万宝成", + "01-18": "被勒索者胡牛"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02.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2.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c4e804e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2.md @@ -0,0 +1,81 @@ +# 蜀派古琴大师王峪 + +采访缘起:1994 年我从隐居地重归故里时,世道大变。因感念妻离子散,物是人非,所以灰心丧气,终日挟一洞箫在成都磨子桥的几家酒吧卖艺糊口。这期间,凑巧与王峪大师有数面之缘,各以琴箫会友,遂成忘年之交。 + +1995 年 10 月 3 日和 1996 年 1 月 31 日,我怀着个人目的,两次造访未果。王峪大师家中无电话,只能用传书带信这种极古老的方式联系。终于 1997 年 1 月 3 日上午敲定,下午 3 点相见。 + +王峪大师已 87 岁了,家住成都羊市街与东城根街交叉口旁的一条陋巷内,路人皆知其名。他的经历见《巴蜀地方志.音乐名人传略》877 至 880 页;他的琴音已由台湾天籁出版公司制成光碟,在海外广为流传。成都和北京等地音乐商店也在出售。 + +(以下,威:老威;峪:王峪) + +**威**:听罢先生这曲《山中访友》,我有点坐不住了。我还没开口采访,您就用这意境高远的琴声“访”透了我。先生,晚辈真是高山仰止啊。 + +**峪**:你还在吹箫吗? + +**威**:“还在吹箫”是什么意思?我肯定在吹。虽然年复一年,我被生计问题压得喘不过气,但吹箫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时间紧,心气燥时,就舔舔凹口,哪怕不出声也行啊。乐器也有灵性,你不爱它,它当然就疏远你。 + +**峪**:是么?我可是许久没抚琴了。 + +**威**:先生岂能降低自己,同我这种俗人相提并论?先生即使终身不再抚琴,其仙风古韵也回旋在天地之间、殿堂内外。想当年,孔圣人游说列国,推行周礼,被一群野蛮人围困于陈、蔡交境之处达三天三夜,水尽粮绝。夫子临危不惧,在众弟子前抚琴高歌,感天动地。我经常在想,这古琴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士大夫的沉浮史。 + +**峪**:可以这么说。古琴是同中国的政治联系最紧密的乐器,因此历史帝王会弄琴的不少。隔着千年历史,我们无法亲聆孔夫子抚琴而歌,但我们能从《论语》中“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中辩认出其琴其歌应该是正气浩荡,凛然不可侵犯。与孔子同时代的晋国师师旷,为了专心练琴,不受四周环境的干扰,竟刺瞎了双目。据说师旷之琴,直接预示着国运兴衰及个人祸福,几近巫术。特别神的是,他能通过抚琴上天入地,呼风唤雨,重演历史。虽说古琴起源有许多种说法,但在我的心里,师旷是最早的宗师。 + +**威**:师旷有琴谱传下来么? + +**峪**:没有。孔子倒有一首《文王操》,但也有伪托之嫌。不过我觉得这没关系,因为许多古籍都描写了师旷抚琴的场景,你可以从这些场景去想象,从白鹤翩翩起舞到天昏地暗的雷霆之怒,当琴弦终于崩断,大王手中的玉杯也摔得粉碎。这种国势陡转,天人共怒的极端,是很难用乐器表达的。 + +**威**:您的意思是世间有两种古琴,一种是能够抚奏的,一种是想象里的? + +**峪**:对,一种是现实,象我刚才为你弄的《山中访友》,有作者,有朝代,徵、羽、宫、商、角分明,平和而雅致,令人流连忘返;而另一种本来是书里的神来之笔,后人读了拍案称绝之余,就把书中千古流传的故事搬进曲谱。人都有模仿的习性,今人模仿古人是很雅很过瘾的事,于是这些故事化的曲子也能广为流传。 + +**威**:我还是觉得想象里的好,例如“筑”这种乐器,我最早知道是在《东周列国志》里,荆轲为了酬报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携徐夫人匕首及燕国地图去诈降,行刺秦王,“至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之。”这就是说,那首苍凉千古的《易水歌》是高渐离用“筑”来伴奏的,后来高渐离继承荆轲的遗愿,在筑里灌铅,并用两年多的时间,逐步接近秦皇,投其所好。终于在遭受挖掉双目的酷刑之后,持筑对专制者发起攻击。我一次次地根据这种故事想象筑的形状和声音,真是心醉神迷。可直到去年,我才在考古杂志上,读到在西汉古墓长沙马王堆里发现失传乐器筑的报道,里面写道:“筑身窄长,筑颈呈三角形,可以看见,以前曾有五根弦,一根压三角顶棱、两根贴着左侧的斜面,另两根顺着右侧斜面。五根弦分在徵、羽、宫、商、角;西侧的筑弦被扼住后,又分别变成羽、变宫、宫、角、变徵五声。” + +**峪**:你说得不错,其实任何一种曲谱及乐器都是尸体,你不动它,它也就一天天地腐烂了;如果你象音乐学院的学生一样,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照搬,也没意思,你在照搬尸体呢。一个好的琴者,应该象你刚才阐释“筑”那样,把活人的精气吹灌进去,使尸体动起来,使尸体在你跟前跳舞。有人弄一辈子也只能达到琴匠的水平,教学生混饭还可以,就别谈什么境界了。 + +大约五年前,几十位海内外古琴高手荟萃成都,台湾、美国、欧洲的都有,我陪他们上了峨嵋山的金顶,正是隆冬,寒风怒号,天地浑然素白。当夜清月登空,云涛滚滚如万千银鱼雀跃,众高手面对奇境,却畏缩不前,我一时逞能,竟吩咐徒弟摆几于舍身崖上,老夫盘膝而坐,抚琴高歌李白的“明月出天山”,动情之处,云翻浪涌,天公陡降大雪,这是自然界的听众在哗哗地鼓掌呢!我边抚边唱边用心聆听那极为深远的回声,感觉自己一直就在舍身崖上坐着。我是一块老石头,一直在与山川对话。蓦然,我猛一睁眼,看见了佛光,那佛光象动荡的水井,在云海边一圈一圈朝上翻,在两个光环之间,我看见了盘膝合掌的佛,在佛的跟前,也摆着一张琴,我真忍不住诱惑想跳过去,抚一抚那张琴! + +**威**:许多人就这样跳下崖去,那佛就是您自己呀。 + +**峪**: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这琴声这歌声不是我能发出的,是大自然在借尸还魂,是融入大自然的祖先在借尸还魂。我们身体在变轻变薄,终于象一具空壳在雪里化掉,我再唱“明月出天山”,我反复唱,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刹那,我在苍海桑田中积蓄了几十年,就为了这一刹那,永恒的听众,《高山流水》的神话终于被粉碎了,愈伯牙和钟子期算什么? + +**威**:您对《高山流水》耿耿于怀? + +**峪**:根本就没有这支曲子,俞伯牙的境界,来源于樵夫钟子期的两句赞叹:“巍巍乎,其志在高山”;“浩浩乎,其志在流水。”这一静一动,或静与动的互相包含,涵盖了东方的全部哲理。但是在这讲得清楚的哲理之上,有讲不清楚的更高妙的东西,象《道德经》里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古琴里的“玄之又玄”,就是听众的唯一,最后达到琴者和听众都是自己。但你又能从“自己”中触摸到众妙之门。众,大也,多也,普天之下也。那么钟子期就是另一个俞伯牙,子期病死,伯牙毁琴相祭,并发誓终身不再抚琴的真正原因是,他再也弄不下去了,《高山流水》是一支心死之曲。古往今来,没有一个高手能谱出心死之曲。 + +**威**:现在流传的《高山流水》怎么样? + +**峪**:据说是根据失传的《高山流水》之意境重新谱写的,大约是明代的作品。我想,汉、唐、宋也应该有他们那个时代的“高山流水”,如果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有此雅兴,也可以弄。所以社会上流传的《高山流水》的琴谱版本有五、六种之多,有将“高山”和“流水”分作两支曲子的,也有合在一块的,更可笑的还有古乐合奏曲,据说还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搞的,在剧院里演出,挺卖座。俞伯牙果真有如此众多的知音?这个社会呀,只要炒作得好,不伦不类的东西也赚钱。 + +**威**:您出的碟子也不少。前天我还在盗版碟市场上,看见了好几种,封皮上有“蜀派古琴大师王峪”的字样,照片很具飘然仙逝的味儿,我猜测可能是您在峨眉金顶让人拍摄的。 + +**峪**:你的意思是我也炒作?当然,我是人,要穿衣吃饭,前几年,我感觉精气充沛,腿脚也灵便,就到处走走,以琴会友,我还上过电视。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我这辈子只会弄琴,能卖艺糊口养家,当然再方便不过。不瞒你说,我还收过学徒,然而某个晚上,我突然从电视里看见一个盛况空前的古筝大会,大约有上百个戴红领巾的小孩,面临泰山日出,摇头晃脑地齐奏雅调,令人大开眼界。我却吃惊得半晌吭不了声。圣贤之乐竟成儿戏!而且在宏扬传统文化的名义下进行。惭愧之余,我将所有的学徒扫地出门,也搞得自己心气不畅。唉,世风日下,艺人何为? + +**威**:我能理解先生。 + +**峪**:上次金顶抚琴见佛是我人生中的极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物我相忘的好时光了。如果说运作,也是别人的事,因为当时的琴声和自然之声都被录了下来,制成了光碟,在世界各地流传。整整三个小时呀,要是平常,人都冻僵了,而我却觉得一股滚烫的体液从丹田持续不断地涌出来,我的手指异常灵活,最后,雪在我的身上堆积起来,眉毛还凝着两根冰柱,然而当我在尾声引吭长啸时,雪卜地一下抖散开去……我徒弟扑过来,给我裹上棉大衣,拥我入房烤火,人们都向我这个八十二岁的寿星敬酒。 + +**威**:我记得你病过一次。 + +**峪**:对,病过一次,痊愈后骨节僵硬,就很少弄琴了。但我还是保持焚香、净手、凭几默思的习惯。这是一种姿态,面对琴,你不一定要抚它。你听听,外面多热闹,通宵不停地打桩,又一幢高楼大厦要建起来了,比左边窗外的这幢还要气势宏伟。才短短的两年时间,我这房外的僻静小街就已荡然无存,那掩蔽着小街的一棵棵大树还是解放初期栽的,不过一天功夫,全砍翻运走。我已失去了习惯已久的弄琴的环境,象你说的,乐器也有灵性呀。 + +**威**:斗胆问一句,先生今天抚琴是因为我吗? + +**峪**:其实在我沉思默想的时候,心里已经在抚琴了,客人来访,我就应着心音动手,保持一种连续性的冥想。 + +**威**:与听众无关? + +**峪**:何为听众?从前,敝舍周围,绿荫连绵,夜半推窗,随缘一曲,满街都能听见。那时如果你在街上路过,会以为自己走在汉、唐或宋朝的某条街上。而现在,我根本就不敢开窗,你看,有窗的地方都装成墙了。三面墙,挂了六张琴,一张为晚唐琴,一张为宋,其它都是明以下。我在家中与它们为伴,能从唐琴幽黑的纹理中,听出隐约的奔马之声,还能想象接纳百川的丝绸之路,长安郊外,各类踏青人长袖飘飘的姿态;而宋琴焦黄,严谨的书卷气却隐伏着连绵不绝的流离失所。这些年代久远的乐器,听众为谁? + +**威**:先生可否给我讲讲蜀派古琴的渊源? + +**峪**:这有很多种说法,我无意饶舌,挑起派内纷争,况且先师早有遗训。古琴也同文坛和政坛一样,有在野和在朝之分,有学院和民间之别,进入学院也就等于在朝,教学生、拿教授级别的俸禄,整理、讨论、甄别古谱,撰颂新篇,并编纂乐史。有时也为达官贵人演奏,成为国家级的权威;而在野也就等于民间,通过自发组织的琴会较技,自视清高,自得其乐,到后来自生自灭如我。 + +**威**:我从来不读现代人编撰的历史书,因为改动太大了,最终你不知道历史是随心所欲呢,还是有严格的尺度。比如唐韬(左弓上山下文)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大作家沈从文只有寥寥几行,大约还是汉奸文学的代表,张爱玲等人根本没写。而李季和贺敬之都占了大量篇幅,似乎只有革命立场坚定才是好作家。因此,先生您莫悲观,您想想从古至今,产生了那么多好的古琴曲,又有几支是在朝的教授弄出来的? + +**峪**:谢谢你给我鼓劲,但我已八十七岁,朽木不可雕也。这样吧,我们结为忘年之交,我送你一盘碟子,这第一曲《广陵散》还过得去。 + +**威**:这《广陵散》也是伪托之作么? + +**峪**:对。因为嵇康在被刽子手砍头之前,抚琴一曲,然后愤然摔琴而叹曰:“《广陵散》兹此绝矣!”遂引颈就刑,连曲作者本人都说“绝矣”,后来流传的《广陵散》当然是假借嵇康之名。不过,这支曲子同《高山流水》不一样,它似乎深得嵇康和魏晋竹林七贤之神髓,悲怆而激烈。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聂政刺韩王曲》,聂政你知道,春秋的大刺客,为报父仇,隐姓埋名多年,终于行刺成功,与残暴的韩王同归于尽。在毙命之际,聂政怕株连亲人和同伙,竟自毁其面,令他人无法辨认。而其姐却在弟弟曝尸街头的时候挺身而出,披麻戴孝收殓遗骨,可谓大义凛然——《广陵散》叙述了这个故事,并且通过被冤杀的文人嵇康之口——他多想做一个刺客啊。 + +**威**:先生,您也是个刺客,您在这支曲子里向现代社会行刺。世代相传的汉人血脉被腰斩,被接上;再次被腰斩,再次被接上。我觉得在一次次空前的掘墓鞭尸的文化浩劫之后,好的东西都流落到民间,从《高山流水》、《苏武牧羊》到《广陵散》,都是民间的精气凝聚而成,所以《红楼梦》里也讲:“悲凉之雾,遍及华林”。而历朝历代的暴君所干的,正是肃清民间邪说,以正朝冈。天下清明,百姓都不敢讲话,民间的好东西就被烧、被封,被故意“失传”。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了遗忘,习惯了用朝廷规定的语气说话,奏乐。再久而久之,这个民族就没有历史,没有音乐,更没有文化。先生,您要保重,尽可能把扎根于您心中的好东西保存得完整一些。祝您长寿。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04.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4.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ff7b76a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4.md @@ -0,0 +1,92 @@ +# 嫖客唐东升 + +采访缘起:老唐是我 80 年代的文学朋友,而今做了书商,为了生意应酬,染上了嫖瘾。1995 年 +8 月 1 日夜,我与一些熟人,被招待进成都高新区的一家夜总会,本想借机采访嫖客,不料迎头撞上老唐。我与老唐八年没见了,在这种场合重逢,哈哈一笑,都把对方当成了嫖客。这再好不过,访问顺利进行。老唐比我大两岁,生活中一惯好为人师,这一次我似乎又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 +**老威**:这不是老唐么?没想到在这种场合撞见你。 + +**唐东升**:咋没想到?你不是也到这种场合来了吗? + +**老威**:嘿嘿,你把我反问住了。是的是的,这两年我啥地方都有兴趣,像条猎狗,见洞就钻。你别误会,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个很正统的书生,模范丈夫。朋友们都私下里议论说,你的老婆挺有福气。 + +**唐东升**:你可千万别捅到我老婆哪儿去。 + +**老威**:怕了? + +**唐东升**:有点。 + +**老威**:怕还嫖? + +**唐东升**:入了夜总会的门,我就不是从前你在单位上见到的那个一板一眼的老唐了。现在,我下岗了,做图书批发生意,也算发了点小财。做生意嘛,免不了应酬。而今吃喝平常事,关系深的客户,还得招待人嫖。最先是人家招待我,要包间,要小姐,弄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知道,我把家庭看得重,老婆跟我吃过不少苦,我就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才经商的。可是换一种场合,我这人人称赞的美德就成了笑柄,一个男人,连陌生女人的屁股都没摸过,也太苍白了点。40 岁以前,我的确只与我老婆睡过觉。 + +**老威**:第一次要小姐的感觉怎样? + +**唐东升**:一场虚惊,小姐一进来就与我挨得紧紧的,把我逼到死角,说话都结巴了。小姐提议点歌,我唱不了卡拉 OK 那种节奏的歌,跳舞呢,当然更不会。真的枉为人生。看身边的人个个搂着小姐,啥动作都做,我怀疑是在做梦呢,若是十多年前,早被抓进牢里了,中国的变化也真大。我的朋友们都劝,老唐,你就把这儿当作自由市场买东西嘛,按质论价。我反驳说,什么买东西?这是大活人嘛。逗得嫖客和小姐都轰堂大笑。陪我的小姐说,没错,这是做生意。后来,朋友们为了我,都没开房间过夜,搞得我不好意思,觉得欠了人家的情。再后来,一帮朋友到都江堰的龙池风景区,那儿的小姐质优价廉,我一沾上手,就觉得另外一个自由天地打开了,什么家庭、责任、道德、传统,全他妈是反人性的。通过嫖,我也把自己的“丑恶面目”认清了。原来我前半生是在虚幻的道德约束中慢性自杀。 + +**老威**:你这是用自己的现在否定过去,其实哪一种生存方式更好,你也没想得清楚。 + +**唐东升**:你在玩哲学,而我是在体验。 + +**老威**:都谈不上,因为中国人缺乏宗教背景,哲学或体验就显得特别世俗。文化大革命只能算邪教,那时中国民众都将自己的性本能转移到偶像崇拜上,这是 49 年以来的极端理想主义的顶峰,它在消灭文化的同时也创造了消灭性病的旷世奇迹。而改革开放以来,民众的道德水准在物欲的刺激下,直线下滑到动物现实主义,似乎每个人都醒悟了,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没享受! + +**唐东升**:一点不错,爱领袖不如爱自己,这也是文革反思结论之一。如果人人都爱自己,社会就进步了,因为愚弄不了谁。以前通奸,破坏军婚都是挺严重的罪,现在去留自便。再加上有明的暗的三陪小姐,解决问题方便。有钱啥不能干,何必要惹麻烦?原先我以为小姐们都是因为贫困,因为种种难言之隐,被迫从事卖淫,后来才知道,这也是工作。我第一次嫖的是一位隆昌乡下姑娘,虽然做作,但还是尽职尽责,在旅游旺季,她一个月要接一百多位客。我问她为什么进成都干这个?她回答:我喜欢这个,我感激成都人民,他们让我发财,要不,我将一辈子窝在乡下。”她还说她喜欢边干活边聊天,那样挺起兴。情绪一旦调动起来,既舒服了身体,又赚了钱,还深入了解了男性世界。做小姐的只要心细,就能从一百个男人中尝到一百种滋味,当然不会全是快活。不快活的时候也要强作欢颜。这样逆来顺受地搞几年,攒足钱,就可隐瞒历史,安装人工处女膜,嫁个好老公。我要用千锤百炼的本事把老公伺候舒服,让他天天都围着我转。国外不是讲究试婚么?当小姐就是试婚。 + +**老威**:这小姐的心眼不坏。 + +**唐东升**:岂止不坏,简直是贤妻良母的料,我敢说,做过三陪的一旦从良,温柔劲绝不下于纯情淑女。我和老婆的感情是邻里公认的,结婚前信誓旦旦就别提了,成家后也知冷知热,挑不出毛病。但这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肯定有问题。我们的性生活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按步就班的公式。先摸哪儿,后摸哪儿,哪儿有块疤,哪儿有颗痣,我都滚瓜烂熟。稍微要创点新,也得提前商量。而且互相都知根知底,象长期周旋的两个间谍,一方翘屁股,另一方就能猜中这家伙将放那门子的屁。我心里把老婆叫“诰命夫人”,皇上赐了牌坊的。老威:你就不能多读读《家庭医生》,夫妇共同改善性生活。当然,看些一级毛片,掉换掉换性交姿式也很必要,这是科学,不是淫荡。 + +**唐东升**:哪能教老婆这些?万一她把种种招数反过来回敬老公怎么办?她身体比我好,我就怕她性心理觉醒。 + +**老威**:你是内外交困吧?40 多岁的人了,注意身子骨。 + +**唐东升**:我有伟哥,走私进来也得 200 元一颗。伟哥的发明是对人类私生活质量的提升,它的意义相当于人类首次发射宇宙飞船。它不象其它春药,强烈刺激器官,过度地消耗体能,而是调节人的身心,增强活力和自信,它的药效能维持一个星期或更长时间,没有副作用。 + +**老威**:你成了春药广告商了。那你的性能力靠药物支撑? + +**唐东升**:笑话,今年我才见到伟哥。今年以前,我仍然炮炮中靶,从不临阵脱逃。注意在调情时少喝酒,有的小姐职业道德差些,拼命灌客人酒,以此可以偷懒。享受生活得保持清醒,自由支配身体的每一部分,否则,就不叫享受生活。另外,接触前多搓搓自己的大腿根和脚心,向天空打几下空拳。这是在激励斗志的同时,向小姐示威。 + +**老威**:骇住对方了吗? + +**唐东升**:活跃气氛而己。小姐见我这样,不是笑,就是做出一幅惊恐万状的样子,双臂紧夹护胸,如剥掉了羽毛的麻雀。当然,笑、恐慌、哭都能让我起兴,至少不象“诰命夫人”,在床中央坚如磐石。接着,我一上身小姐就陶醉得叫开了。叫春的水平也同身价有关,不能他妈的乱叫一气。几乎每个嫖客都喜欢让小姐吹箫,不是直通通地吹,而要卷舌头,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吹得硬了,红红的枪管象要喷出火来,然后再歇一会儿,用冰镇矿泉水浸泡,吱的一声,铁匠在淬火呢,最后才是叮叮当当地打铁。让小姐在铁砧上翻,尽量做动作,多淬几次火。 + +**老威**:你太折磨人了。 + +**唐东升**:这是劳动,我做生意挣钱也不容易,消费就要优质服务。当然,碰见档次高的小姐,我也犯不着来这种“冰山烈火”。我在交配时,最怕别人赞美我的阳物,可有点文化的小姐一见,就大惊小怪地喊:“哎哟,先生!”接着就是“好大呀,我怕我受不了。”一听这类奉承,我就浑身酥麻,触电一般抖,没抽动几下就必射无疑。 + +**老威**:你在外面乱搞,你老婆就没察觉? + +**唐东升**:我老婆是人精,一见我周围那些生意朋友,就能猜出所谓应酬是些什么内容。一味否认,抵赖肯定不行,久走夜路必撞鬼。比如老婆问:“今夜到哪儿谈生意?”你不能吱吱吾吾回答“在茶楼”“在某某馆子”“在某某家里”,否则她进一步追问,你就穷途未路了。你要大大方方地说:“在夜总会。”老婆又问:“请不请小姐?”你答:“大家都请,我也不能例外,放在一旁,当个摆设嘛。”“只是摆设?”老婆还不放心,“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你答:“哪怕五点我也要回家睡觉,我没在外过夜的习惯。” + +**老威**:你经常撒谎累不累? + +**唐东升**:我就这个命,瞒得了多久算多久,前天我把内裤穿反了,回家被老婆逮个正着,要死要活的,我只好斩钉切铁,称天气闷热,在夜总会的卫生间冲了个凉。事后我一头虚汗地想,真是一物降一物,老婆这么刁,我还要服她管,可见人结婚不仅仅是需要合理的异性搭配。而是需要一个家,一个能够管理自己的具体的“小政府”。绝对自由找不到,即使找到了,也没劲,因为偷鸡摸狗的乐趣没有了。有时我觉得“诰命夫人”也怪可怜的。 + +**老威**:你在这上面的开销够大的。 + +**唐东升**:只要不被扫黄警察抓住罚款,应该说还过得去。干哪行钻哪行,毛主席说,万事万物都有规律。扫黄运动和中国其它运动一样,抽风一般,这段时间抽得紧,就得避避风头,假如耐不住寂寞,你就宁愿多出点血,上星级大酒楼,最近公安局才在报上出了通告,住二星级以上的旅客,男女同宿,不查结婚证,这个方便之门开得大。不过,这是必然趋势,去年广汉的税务部门就想公开向三陪小姐征税,引起新闻轰动,终于没有结果。这一步,国家如果迈出了,三陪小姐作为一种职业就有了合法性,哪下一步,就该发营业执照了。我在这儿预言,不出三五年,中国肯定出现“红灯区”。到时候,人们的家庭观念将经受一场八级地震。 + +**老威**:这不符合中国国情。 + +**唐东升**:什么国情?祖宗的规矩么?还不是要变。社会主义的颜色么?已经变了许多,从毛泽东到邓小平,哪种国情更符合人性,你我心中都有数。过去我们认为,妓女是旧社会的毒瘤,必须铲除,几十年一轮回,现在又绕回来了。其实卖淫是一项极古老的职业,在唐朝,整个社会都注重文化修养,因此著名青楼招收雏妓,均要进行素质投资,让其在成年接客之前的几年中,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待人接物。从《唐宋传奇》里看,当时的高级艺妓往往同王孙贵族交住密切,其社会地位并不低贱。现在,我们应该将大唐精神发扬光大,不能落在其它国家,特别是东南亚国家的后面。等三陪小姐合法化后,就应该先办班,文化班、公共关系学班、生理、心理卫生班、性病专科班,然后考试、拿文凭、发营业执照。当然,定期的性病检查是免不了的,这样,卖淫作为一种未来产业就会越来越正规,让客户放心。 + +**老威**:你这算是嫖客的理想主义吧?可这样一弄,成本就高了。一般工薪阶层是嫖不起“官娼”的,据我了解,嫖客中找野鸡的人数是夜总会消费者的四倍。野鸡喜欢出没在城乡结合部的小卡拉 OK 厅,而根据地却在周边各县、各旅游点,在都江堰下面的一个镇上,歌厅就有 50 多家,以小姐众多,价格便宜吸引着八方骚客,几乎成了全镇支柱产业。那儿针插不进,扫不了黄,因为有地方保护主义。 + +**唐东升**:你说的镇子我去过,离都江堰不过十多公里。价格的确便宜,坐台费 50 元,打炮 50 元,除了在街头拉客的鸡,这儿算有村有店的最低价。去年冬天,我们十来人,开了辆中巴车去考察,还故意压价,连消费带打炮,一人只花 60 元。这算什么嫖,白送人肉给你呢。我们都要了两个小姐,各自领入炮房,他妈的里面一股刺鼻的霉味,墙面潺潺渗水,吓得我不敢上那滑腻腻的床。两位小姐倒挺乖,自己先脱了蹲在床上,体肥腿短,象两个大白猿。即使进了战场,不打肯定不行,要打,我的枪又卡壳了。两小姐扑上来又搓又啃,只好勉强弄了。退场后,见朋友们都哭丧着脸,一问,原来我的运气算好,房里还有床!而他们去的屋里只摆着一张污迹斑斑的破沙发,连遮屁股的布也没有。有人一来情绪就扭伤了腰。还有人隐隐约约感到隔壁有猪哼哼,就出来质问老板,不料老板笑眯眯地回答:“是猪圈,买不买腊肉?土猪肉腌的,不是饲料猪哟。”这是个沉痛教训,“便宜没好货”,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说实话扫黄我是赞成的,但要在扫野鸡和黑店的同时,保护正当营业的小姐。 + +**老威**:你得过性病么? + +**唐东升**:三次淋病,一次尖锐湿疣。出入这种场所的人几乎都得过性病。淋病好治,打两针,几天就好了;尖锐湿疣是顽症,龟头长菜花,进医院,用激光烧了,又用小砂轮磨,可没过多久,菜花又发芽了,并且比第一次的泛围还广。我只好出差到北京治病,花了上万块钱不说,又要瞒老婆,又要做生意,心理负担特别大。 + +**老威**:你可以到小诊所去治嘛,谁叫你摆阔? + +**唐东升**:小诊所?想死呀。报上天天都在揭露私人诊所性病专科的骗局。一般人染上这花病,不好意思,只好偷偷找一家私人诊所了断,谁知越想尽快了断越了不断,钱花了几兜,病却好不了。我的观点是,什么都找大地方,华西医大、中医学院、省医院,然后才是市级医院,径直奔男性病专科,大大方方地陈述病情,快刀斩乱麻。 + +**老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来,你有整套的嫖经,瘾是戒不掉了。 + +**唐东升**:其实不搞也死不了人。同吸毒、赌博相比,这是最容易戒的。但我为啥要戒?我没有对不起老婆,我从未想过离婚另寻新欢。我只是软弱、管不住自己。话说回来,如果我真能管住自己,就做不成生意了,嫖和赌,有时就是生意的一部分,你不同这帮人打成一片,银子从天上掉下来?依我看,嫖,只要不是滥嫖,只要经济能力允许嫖,还能起到稳固家庭的作用。嫖了之后回家,总能回忆起自己的过去,老婆的种种好处,不就是要把体内多余的液体放出来么?而老婆不是接受液体的容器,而是一种习惯,你和她已经养成了互相依赖的习惯。你想想,明知是恶习都难以戒掉,更别提好的习惯啦。当一个嫖客象西门庆那样脱阳而死时,为你守灵的,肯定不是三陪小姐,而是老婆孩子。柳永写给那些妓女的艳词真的没劲。 + +**老威**:你已经炼成人精了,感到后悔不? + +**唐东升**:对,假如我只有三十岁,我也会象宋朝的青楼女人一样,为柳永夭折而哭。 + +**老威**:哭个屁,老鳄鱼。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05.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5.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23bcffd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5.md @@ -0,0 +1,125 @@ +# 嫖客耿东风 + +采访缘起:老耿戒嫖在生意场引起反响,大伙都说他标新立异,这同十多年前的标新立异简直南辕北辙。看着,世纪末的风水有可能朝回转,正如欧美经历了若干次性解放,又绕回家庭寻精神血脉了。当我 1999 年重阳节采访老耿时,他断然否定了我上述盲目乐观的想法。其时,成都市面时冷时热,谁也搞不准明天流行太阳、小雨还是些微的凉风?一个外地朋友说,成都的绝妙在于高中低层的人民都能找到自己享乐的去处,除高级宾馆、夜总会及旅游胜地外,发廊、药店及烂馆子几乎配套存在于每条街巷,而乡下民工进的是大棚录像馆,门票一元,看两三部港台打斗或言情片。看来,老耿戒嫖不太合时宜? + +**老威**:听说你戒嫖了,老耿,我不太相信。 + +**耿东风**:你不信算球了。 + +**老威**:好大的火气!憋太久了吧? + +**耿东风**:你也这么轻浮, + +**老威**:你又不是经常出入风月场的人,干吗象苍蝇一样叮着嫖呀赌这些破事?你的精神有缺陷。 + +**老威**:也许吧。 + +**耿东风**:你在嘲笑我? + +**老威**:没有。我羡慕你,至少在有时候。生活单调、乏味,除了写作,除了找朋友喝茶,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土生土长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经常觉得自己没长大,还是含着手指头站在尘土飞扬中打量行人的痴呆孩子。我几十岁了,注定了是这种命?我就不可以寻一些刺激和变化? + +**耿东风**:你没事找事,老威。你老婆多好,眼睛充满清纯,仿佛刚刚在打量这个暗伏杀机的世界。干什么事都有成本,家庭之所以永恒,就是两个人的结合可以把时间成本降到最低。性生活免费,情感免费,生活开支纳入长期的计划,除了养育孩子,你尽可以干喜欢的事。别打插,还不满足呀,这些年你写了多少东西!女人算啥,交配了,然后消失掉,然而你记录交配的文字留下来,你老了,再回头读这些文字,会热泪盈眶的。 + +**老威**:你是嫖客吗?什么时候提升到文学高度了? + +**耿东风**:我是地地道道的嫖客,80 年代末,全中国人民还没醒的时候,我就开始嫖了。我是个把书本当真的人,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优秀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描写过妓院,或婚外恋情。那么,人的本性肯定好不了。我没有老唐虚伪,有手腕,把老婆哄得一往情深,我老婆是妇产科主任,天天接触堕胎、私生子或种种妇科疑难杂症,凭本能也能把男人的德性透视得一情二楚。她与我的谈判结果是,嫖,适可而止;找情人,绝对不行。她也晓得生意场上,没一个男人下身是干净的。顺便提一句,她拜读过你的《嫖客唐东升》,竟盯住我捧腹大笑,说:“老威把你们这帮臭虫都嫖了。” + +**老威**:你老婆是所有男人的知音,你在家咋过日子啊? + +**耿东风**:她一手遮天,又网开一面,战争年代,绝对是女将军的料,女儿也被她训得刚强果敢,小小年纪,就是少先队大队长,还天天练一小时空手道。我在家里没地位,只好拼命做生意。书发得一般,枪倒是越打越出名。我有个怪癖,性高潮时不由自主地拍打小姐的屁股,啪啪啪,发出整齐的节奏。我曾梦想做个爵士鼓手,80 年代做文学青年,曾在家练过将近一年,却无用武之地。《素女心经》里讲采阴补阳的交合节奏,应是九浅一深,九缓一急,我领会为一种鼓点。轻重缓急,深入浅出,啪,啪啪,啪啪啪,咋样? + +**老威**:你都把嫖弄成一种“艺术”了,看来戒掉不容易。 + +**耿东风**:我已在长沙书会上当众宣布了。开始都认为我标新立异,于是大伙围着我,企图重演拉人下水的戏。盛情难却,我跟去了,大伙有意要了间大黑屋,七八对一起搞,象横七竖八的超级大螃蟹,有个鸡妹还从我的脚后跟摸上来,触到胯间,我却感到痒痒,忍不住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情绪都影响了。我只好退出门,说声:“对不起,我阳萎了。” + +**老威**:我服你了,老耿,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地。我觉得有些点蹊跷,你不是突然就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吧?谁与佛做书生意呢? + +**耿东风**:我真的很恶心。 + +**老威**:讲你的故事吧。 + +**耿东风**:那天夜里十点,我们一泼人去长沙郊外的一个渡假村,先在卡拉 OK 间唱一会歌,照旧,每人都要了小姐,我要的小姐叫阿红,可能是化名吧,但我听出她的川东口音。阿红有些弱不经风,不实惠,并且苍白的脸蛋有浅浅的眼袋,所以我最后点了这个剩下的。刚坐下,还没唱两曲,她就向我诉苦——父亲得了肺癌,住在重庆的医院里,下岗的母亲倾家荡产也付不起医药费,一拖再拖,已过三个月。院方警告说:他们也亏不起,再不补交费用,爸爸只好被强制出院了。我妈一个星期来几封信,钱,钱,钱,我把所有积蓄寄回去,还不够,我明明晓得这是无底洞。可他是我爸爸呀。爸爸自小对我要求很严,我考上了长沙的大专,因为穷,上夜总会坐素台,慢慢,不能拒绝物质的引诱,下水了,无所谓了。我寄钱回去,父母还认为我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如果爸爸晓得了,还不气死。她边说边抽抽答答的,太煞风景。我以为她在编故事,比这动人十倍的东西我也一笑了之。我说:“戏做得太过了吧,何必呢,高高兴兴地做生意嘛。”阿红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就强作笑脸来依偎我,她撒娇说:“这个月我天天满勤,今天你是第七位了。”嫖客就喜欢这个,我说:“你可以挂头牌了,小凤仙。”她说:“你温柔一点,我怕痛。”我说:“劳动嘛,伤筋动骨难免的,我花钱也肉痛。”她脸都白了,说:“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好吗?求您了。”我体内涌起一种把握生杀大权的得意,就牵起这只羊羔开房去了。 + +**老威**:我有种预感,你会栽在她手里,说不定是个黑店,你撞上了仙人跳。 + +**耿东风**:仙人跳? + +**老威**:就是女人作诱饵,进屋刚脱光衣裤,壁间蹦出几条大汉,诬你搞了他们家失踪已久的嫂子。借机敲一笔钱财。这营生解放前的上海滩较普遍,现在成都营门口一带有点姿色的打工妹,也无师自通。 + +**耿东风**:我的确被剐得赤条条的。 + +**老威**:亏你是老嫖客。 + +**耿东风**:不过不是肉体,老威呀,文学把你薰陶成猪脑壳了。80 年代,某直辖市的宣传部长在深圳嫖宿被抓,那恐怕是遇上高级仙人跳了。而我老耿,是仙人跳他师傅。 + +**老威**:我低估你了,抱歉。 + +**耿东风**:这个渡假村开了十几年,是个饱经沧桑的老鸡窝,里面人才济济,官场、黑道、商界、娱乐。样样齐全,你想,若没相当的背景,能欣欣向荣到现在?我拉阿红进了房,一闩门就来个大鹏展翅。我瞅了眼手表,算时间,这是比钱更永恒的成本啊。我是速战速决的料,绝不来含情脉脉或打情骂俏那套。男女生理结构不同,哪怕是婊子,她们也下意识地注重彼此的感觉,用虚情假意作烟幕。否则,你对付的就是一块裹着人肉的木头。听说老外的职业道德普遍过硬,在东北,俄罗斯姑娘特棒,北京各大学的许多留学生也搞这特殊的勤工俭学,几个手势一打,别人自会从头舔到脚,舒服,都说我适合搞外国妞。 + +**老威**:扯远了。 + +**耿东风**:哦。刚才我说到大鹏展翅,这是优势,我手臂特长。双臂过膝就能当皇帝,我差一点,所以做了书商。阿红缩在被子里,比一只老鹰蛋大不了多少。她的奶子太吊了,好在奶头还有点上进心,在平板胸上悲愤而醒目地翘着。她脱裤子太迟缓,今人联想到祥林嫂,我急躁地催促,终于不耐烦,抓住她的裆向上一提,裤衩就飞到墙角了。她发出骇人的喊叫!接着把被子紧紧抱住。我从来没嫖得这么费力,就生气说:“你既然不愿做这笔业务,就拉倒。这种档次的服务,我连小费也不付,还要找你们经理,赔偿精神损失。”说完就开始穿衣服。阿红扑过来,拦腰箍住,连声倒歉。绝望得把指甲都抠进我的肉里了。唉,算了算了,将就着搞一盘,趁早脱身吧。我蹲下去,把脑袋搁在床沿,拿开她的手。她朝后退,我捏住双胯拖回来,她不动了。 + +我起兴了,半跪着上马。我嗅到了下身强烈的异味,“原来是只病鸡!”我沮丧之余,就摸出安全套戴好。不料,我招数使尽也插不进去,抬腿,掰胯,每试一次,她都痛得哆嗦,咬牙切齿,连脸都抖歪了。 + +她把我抓得紧紧的,尽全力配合,那门依旧纹丝不动。我朝那儿抹了大半瓶润滑剂也无效。不得已,只好拿过台灯一照,我吓傻了。她哪地方已肿得比一匹砖还厚,浓血象岩缝的溪水,源源不断地渗出。床单染了,我的玩意儿也染了。我不是嫖客是屠夫!泄气了,我准备撒退,阿红却哀求说:“再试一回。” + +“抱歉,太抱歉了。”我下了床。 + +“再试一回!” + +“你应该上医院。” + +“吹一盘行不行?效果是一样的。” + +“没情绪了。你呀,病成这样了还做业务,要钱不要命。” + +“先生你行行好,让我做。” + +“我不是杀人犯。” + +“家里等着用钱,我爸爸肺癌……” + +“你太无耻了,风月场中还有脸提自己的爸爸。”我说着冲进卫生间清洗,不提防阿红却大哭起来,我皱着眉头回望一眼,竟看见她边哭边疯狂地捶击自己的下身,我差点晕了。后来她哭累了,手打得血乎乎的,就使劲掐那地方。她望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抽长气,仿佛在向一种看不见的主宰哭诉:“我就剩下这点东西可以换钱,我全身上下就剩这个了,你还不让我卖!你狗日太狠心了!爸,没办法,我莫法了……” + +我打了几个寒战,接着汗如雨下。我为啥要到这儿?就是为了经历这一幕么?我掏出 800 元钱,她接过去,一个劲地磕头,我应该给她磕头才对。这女孩是天使,应该载入《新二十四孝》。可直到此刻,我仍想呕吐。这些年,我都干了些啥? + +**老威**:喝口水吧,老耿,平息一下。 + +**耿东风**:已经过去了,犹如一场地震。 + +**老威**:也许,只是偶然的事故?毕竟你十几年才撞上这么一回。 + +**耿东风**:你太冷酷了。 + +**老威**:我不能被你的故事牵着走,象言情小说,两个男人相对无言。我真的有些尴尬……还能继续我们的谈话吗? + +**耿东风**:当然。 + +**老威**:你戒嫖了,生意怎么做?还去夜总会? + +**耿东风**:去。勾兑关系,小姐是必不可少的,聊天,唱歌,做游戏都可以,但仅此而已。大伙都笑我老了,建议吃伟哥。我还用得着药物?笑话。 + +**老威**:生意淡季呢? + +**耿东风**:陪老婆孩子逛街,成都难得有好天,走在好天里,行人花花绿绿的,灿烂无比的阳光中,感觉不到社会还有另外一面。 + +**老威**:我有个不恰当的疑问,在这次之前,你就从来没把小姐当人看么? + +**耿东风**:付钱买一种满足。要过这个坎,这个所谓的心理障碍物,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嫖客。记得初入道时,在深圳郊区遇上个鸡,当时穷身上只有五十块钱,买了包烟,花去四元。我还以为这个乡下姑娘爱上了我,就想借机白占便宜。谁知她脱光了才与我讨价还价。我从 200 把价煞到 50,她说再低就不干。我咬牙答应下来,完事后,就将身上所有的票子都点给他。她一分一厘地验收,竟生气地质问我:“讲好五十元,咋只有四十五元零八角?”我回答:“买包烟四元,上了趟公厕两角。”她说:“那不行,你要把零头补齐。”我说:“零头是放在桌上的那包烟。”她说:“我带走了。”我说:“你还是留两根给我解解闷。”好没心肝的婆娘,她摇着数了数盒内说:“只剩十五根,我留一根给你,烟抽多了不好,尼古丁致癌。” + +我望着枕边孤零零的烟,恨死那鸡了,但人穷志短,罢了。我挨了两天饿,第三天,才认了一位报社的同乡,找了份报童的工作。 + +**老威**:饥寒交迫还嫖?瘾够大的。 + +**耿东风**:谁也没把谁当人,老威呀,你瓜得可爱。 + +**老威**:这是你第一次下水吧? + +**耿东风**:差不多。 + +**老威**:你戒嫖了,我倒被你激得跃跃欲试,那个世界够丰富多彩的。 + +**耿东风**:一旦文学情结用错了地方,代价就高了,稍不小心就倾家荡产。当然,你是作家,说不定哪天真能撞上杜十娘、李香君一类,可你老婆咋办?一离婚,你娃就惨了。 + +还是做个模范丈夫,既安全,时间成本又最低。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06.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6.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a3c8431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6.md @@ -0,0 +1,115 @@ +# 三陪王小姐 + +采访缘起:据《华西都市报》载,四川广汉市税务部门正在酝酿向三陪小姐收税的方案,引起轩然大波,专家们各抒己见,见仁见智。三陪小姐在中国已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只要给钱,让这些“特殊的商品”接受匿名采访容易,但要她们说实话却相当困难。1996 年 11 月 23 日深夜,在成都磨子桥的一家夜总会里,我有幸碰上讲究“职业道德”的王小姐,她乐于卖淫,欢迎国家收税,这同通俗电影、小说里逼良为娼的悲剧对照强烈。王小姐自称 19 岁,我姑且信之。这个行当忌讳真实年龄,令人想起欧美女性也有这种禁忌。 + +**王小姐**:先生点歌吗? + +**老威**:不点。 + +**王小姐**:跳个舞? + +**老威**:不会。 + +**王小姐**:划拳? + +**老威**:我从不划拳。 + +**王小姐**:那,我们猜子玩?这很简单,有或无,单或双,输了罚酒。 + +**老威**:没兴趣。 + +**王小姐**:没兴趣?哪您上这儿来……哦,我明白了,您别急呀。 + +**老威**:我凭啥急? + +**王小姐**:先生您别为难我好不好?社会上混的人,随和一点嘛。 + +**老威**:对不起,我真的不会玩。除了工作,我的嗜好就是聊天,朋友、陌生人,我能聊,可今天这场合,我还真有点紧张。 + +**王小姐**:嘻嘻,做什么都有个第一次嘛,多来多往就不紧张了。 + +**老威**:我先付您三百元钱,您陪我聊一会儿,如果话很投机,有了感觉,下面的活儿就好做了。虽然您把肉体当生意,但我还是愿意把相互的好感放在第一位,这同自由市场买东西还是有区别。 + +**王小姐**:您可以按质论价嘛。 + +**老威**:什么意思? + +**王小姐**:先生出手大方,莫不是喜欢上了我? + +**老威**:睡一觉多少钱? + +**王小姐**:过不过夜? + +**老威**:过夜怎样?不过夜又怎样? + +**王小姐**:不过夜我就马上把这房门反锁,您就将就着在这儿干了。我这是替您着想,免得另开房花冤枉钱,刚刚我悄悄捏了捏您的身子骨,松包肉太多,不是能一干到天亮的主儿。入洞放一炮,您得再加三百。放心,我服务周到,连裤带也替您解了,然后把全鸡全鸭端上来,弄得您的大头和小头都酥得化渣。 + +**老威**:我不想另花钱了。 + +**王小姐**:那我只好替您吹箫,出水算数。 + +**老威**:咱们到街上去逛逛吧,透透气,我请您吃宵夜。 + +**王小姐**:先生想到别处开房?我提醒先生,这一晌扫黄,公安和联防隔三差五地巡夜拉网查外来人口暂住证。您最好还是在酒店里开房,安全,房价最低可打到七折。经济不景气嘛,这条街的夜总会已垮掉三分之一。 + +**老威**:您是满脑子的生意经……今晚上我为了要您这个三陪小姐,包间费几百,酒水 200 多,出台费 100,小费 300,已花了差不多 1000 元了。 + +**王小姐**:您是大老板罗,一个人就占一个包间。如果您觉得亏,我就再叫一个姐妹,三人一块玩。在兴头上,随您心意付一点钱就成。报上经常强调职业道德,我们这行的职业道德就是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先生,点歌是免费的,您真的一首也不唱吗?齐豫的《橄榄树》我挺喜欢,“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这很适合我们风尘女子。 + +**老威**:我平生最恨卡拉 OK,日本人发明的后现代娱乐方式,把世界上所有的歌曲都搞成一种节奏,这样,蠢猪也能成为歌星。 + +**王小姐**:先生骂人?嘻嘻,太豪放了!您这样有英雄气概的老板适合清唱,我关掉伴奏,用鼻音给您伴奏吧? + +**老威**:您这小姐这会儿才出来点情调,不过,比古代的青楼女子差远了。唐朝的诗人杜牧有诗云:“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幸名”。大意是官场失意的诗人整日醉醺醺的逛江南的窑子,遭遇的都是貌美、轻盈、能在手掌中起舞的女孩。这样一恍十年,就象做梦,这个辜负了无数红尘知己心意的著名嫖客也不知不觉地老了。开始回忆、感叹人生无常了。当然,您这样 20 来岁,忙于三陪的小姐不会去读唐诗宋词,但是,古装电视剧总看过吧?《水浒》里的京城名妓李师师,琴棋书画样样精,《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吟诗作画都会。懂点知识,从良的机会也多些。 + +**王小姐**:先生是大白天说梦话……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莫把书里戏里的东西当真。您刚才说的古代小姐,恐怕连陈希同也没玩过。当然,大人物玩的档次的确比我们高些,但是高在哪儿?高在皮肉上,高在身段、奶子和脸蛋上。中国是个农民大国,中国有十五亿人口,那么多人要工作要吃饭,而您讲的书上的小姐好象都不吃饭,她们吟吟诗,弹弹琴就饱了。先生,我没有讽刺您的意思,您想,即使我又会诗又会画又会弹琴,也没有客人耐烦听,人家花了钱,人家要得到实惠,您不能用这些虚招应付。先生,您是个好人,就是书读得有点迂,我呢,也不是坏人,就是没读什么书,我们俩个加在一块就安逸了,既懂社会又有文化。 + +**老威**:您不问我是干啥的? + +**王小姐**:不问。问了您也不会说实话。我呢,不讲普通话,您就能听出我是自贡人。四川农村出外打工的特别多,其实,许多省份,许多城市,连自己地方上的下岗人口都解决不完哪还有多少工拿给你外乡人打?我敢说,全国所有的活路包括三陪都拿给四川人干,也能干下来。四川人特别能吃苦耐劳。我们村,青壮男女都出来了,没本事的人 (老幼病残除外) 才守在家。我 15 岁就跟同村的女孩出来,一大群,七八个,下广州。 + +**老威**:您是被人贩子拐出来的吧?被卖过吗? + +**王小姐**:我早就知道放飞鸽的事,我没那么傻。到了广州,大家分散开去找活干,到餐馆打零工,包吃住,一个月三百元。但这种活也不太平,客人一醉,就不规矩。老板也经常揩油,摸我屁股。就这样磕磕碰碰了一年,被老板骗上手,做了他的情人。有一天,我们同村的马姐跑来说,你那老板算啥情人,他在免费占你便宜,我给你介绍一位,又年轻,又比他大方。接着马姐就把我领到东莞一家夜总会,混在一群坐台小姐里陪几个年轻人喝酒。我啥也没做,人家就给了我 200 元。挣钱太容易了。后来酒喝到半夜,我醉成一堆稀泥,被人在一个房间里剥光了。我虽然头重脚轻,但还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本能地护住下身。那客人倒不粗鲁,他一边捏我奶子一边说:“另加 200 元炮费,怎么样?”我比了三根指头,他说:“三百就三百。”就骑上来了。第二天清醒,我感到委屈,就找马姐评理。马姐说:“你一晚上啥也没做,就净挣 500 块!这样弄一年回家,就可以起一栋大房子,比端盘子强多少倍?” + +**老威**:您一干四、五年,也没退役? + +**王小姐**:我被抓过至少八次,每次都罚款几千,您想损失了多少钱?还有坠胎啦、避孕、治病啦,也要花相当的费用,遇上扫黄打非,坐台小姐都得暂避风头。记得有一回,扫黄特别持久,我只好送货上门到厂区,为退休的孤寡老人服务,我联系了十桩业务,为期一月。也就是在一个月中,我得每天为十个广东老头提供性安慰。一人次收 25 元。这样起早贪黑完成了订货,我挣了 7500 元。 + +**老威**:什么叫性安慰? + +**王小姐**:广义的性行为嘛。搂搂抱抱,摸摸捏捏也算,您想,六、七十岁的老头,有多少炮弹可打?他们最欢迎吹喇叭,有时我恶心死了,还得装出陶醉的样子。 + +**老威**:广东挣钱多,您为啥又回四川了? + +**王小姐**:广东人特别精,花了钱,就想方设法折腾。搽油吃药延长交配倒在其次,他们还要求你造型,什么立式、卧式、跪式、拱桥式,像做体操。有一次,一个瘦猴捉住我的脚后跟,撑直双臂,在床沿大大分开,恨不得把我撕成对瓣。我看他在哪儿挺别扭地做动作,忍不住抗议:“你搞自己的老婆也这样?”还有一次,一个肥仔为了拖延时间,搞着搞着又起来开电视,后来瞪大眼睛看见视,也不能分散注意力,这狗日的竟从床边拾起一张过期《参考消息》翻起来,我快被压闭气了,只得一把扯了报纸,将他颠下身体。大不了退他一半炮费。 + +**老威**:我以前只知道广东人善吃,没料到还这么善嫖。 + +**王小姐**:什么善嫖?纯粹是缺乏嫖德。更加上娱乐业越来越不景气,黑社会的帮派也特别多,什么东北帮、贵州帮、重庆帮、潮汕帮,经常为争夺地盘而拼得你死我活。他们什么违法的事都做,一旦进了局子就自残,割手筋脚筋,吞烧碱。我们不但惹不起他们,而且得受他们管,成为他们的遥钱树。这种人抓了一批又来一批,而我们呢,在公安局和黑社会的夹缝里,我们心里欢迎警察整治流氓恶棍,可世道清明了,我们的生意又难做,夜总会养不起坐台小姐,有时客人与小姐的比例是 1∶3,大家就六亲不认,抢生意做,直到把客人吓跑。小姐内部为争客人不知打过多少次……我看得淡,就退出,悄悄回四川。成都的治安还可以,客人也较文明。 + +**老威**:您觉得什么客人的钱最好挣? + +**王小姐**:当然是公费三陪。这两年,工作吃喝、工作麻将、工作保龄球已逐渐平淡了,最刺激的还是公费三陪。一长溜小车停在门口,黑压压的肥佬轰进去,人人都要小姐。有时,我们全体出动也应付不了这些炮团,只好由经理传呼其它夜总会小姐救急。每逢此时,我们都象过盛大的节日,因为“老枪”们一般都醉醺醺的,抠不响,我们用不着付出肉体代价就能挣足小费。特别是整个公司、整个科室由领导带队来消费的,特爽。他们叫齐小姐,点几首歌,就像给幼儿园小朋友发糖果,一人几百。有一次,我路过某税务局大门,无意间觉得橱窗内的光荣榜中一张大照片特别眼熟,就停步仔细端详。您猜,我看见了啥?我看见了我的客人!这个昨晚才和我睡过觉的劳模,竟是税务局长!于是我好奇心发作,就上楼拜见。人家当然不认识我了。我坐在办公桌前,哈哈笑起来,眼泪都出来了,真的,我闭不拢嘴。我这个疯子到底被秘书赶跑了,可当我回到家,一摸手袋,里面又多了几百块!您说这钱多好挣? + +**老威**:据我观察,这酒店生意的很大部分是靠坐台小姐,你们也算是这儿的“支柱产业”吧?你觉得酒店收出台费是否合理? + +**王小姐**:酒店为我们提供地盘和客源,收点介绍费天公地道。当然,如果没有我们,这儿的歌厅、包间和客房肯定会冷清得多。可做人不能光为了自己赚钱,得有点奉献精神,这样,大家关系融洽了,就能共同致富。否则,大酒店和夜总会没人光顾,都垮了,我们就只有象旧社会的野鸡,在街头拉打工仔。总的来说,现在中国比任何时候都好,解放前,青楼女子好不容易做点生意,老鸡婆就要抢去大半钱,而且客人都是耀武扬威,瞧不起咱们;而今天,有钱为大,只有穷才被人耻笑。所以客人来了,大家是平等的,你的萝卜我的坑,还不都是一个地里出产的东西? + +**老威**:前一段时间,有报纸报道四川某地税务部门试图向三陪小姐征收所得税,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很多社会及法律问题专家参与了此事的讨论。您觉得怎么样?您愿意纳税吗? + +**王小姐**:我愿意。国家财政负担那么重,许多下岗工人只拿百把元生活费,象我这种高收入,应该尽点义务。而且,我一旦交了税,我干的事就属于正当的,就没人扫黄了,用不着担惊受怕了。为了便于管理,我们这行还应该发证,至少是健康或卫生许可。在医院检查,身体达标后,方允许从事这种行业。我知道,国外一般是划一个红灯区出来,在红灯区外从事这个活动的属于非法,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有个形象问题,绝对不能这么做。 + +**老威**:您还很有头脑。想没想过将来改行做生意? + +**王小姐**:怎么没想过?除非以后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都不知道我的来历。最理想的是在陌生的地方又遇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么我一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现在的医学发达,要变成纯情少女容易。不过,这说容易做到难,我还不到 21 岁,身上已经过了成百上千的男人,早麻木了。我还能爱上谁?再说,一处呆久了,再到另一处真有许多现实困难,别说出成都,出了这酒店我也感到空虚、渺茫。 + +**老威**:您做了这么些年,应该有些积蓄了。您可以歇一段时间,试试其它生活方式。 + +**王小姐**:生活方式不重要,关键是工作难找。没了饭碗,坐吃山空不行。任何时代都要人作出牺牲,我们付出了代价,下一代就会生活得更好。没想到,我今晚碰上个孔夫子的徒弟,我感到自己的水平也有所提高,您先生大约希望我进尼姑庵吧? + +**老威**:好了,离谱了,我们跳个舞吧。 + +**王小姐**:您真的对我没兴趣?不要一出门就后悔。见笑,我多贪了几杯,头有点晕了。 + +**老威**:谢谢您为我开眼界。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0.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0.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bc1c375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0.md @@ -0,0 +1,87 @@ +# 川西神医张松 + +采访缘起:1998 年 5 月 21 日晨,习惯睡懒觉的我破例早起,与妹妹小飞一起,受成都波洋电讯工程设备公司瞿曲小姐的邀请,驱车几十公里去某郊县乡下探访川西神医张松。柏油大道之后,还走了很长一段泥泞小路,抵达稻田环绕中的四合院。等接“体波”诊病的人们已排起了长队。我们好不容易挤入,一人交了十元挂号费,又从 8 点多钟等到 11 点多钟,方从窗口见到神医尊容。不过一普通的中年男人矣。 + +张神医下午歇诊,我在瞿曲的大力引荐下,终于与其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这对纠正我的种种偏见很有用。 + +什么叫“破除迷信”呢?柯云路和司马南,这两个急功近利的文人之间的笔墨官司已打了好几年,张松会成为第二个胡万林吗?成都的一家无聊报纸已经开始炒了。 + +我和妹妹的身体都很健康,虽然开了张松的药,但试不出有多大的神效。倒是他的一番言语,对治疗这个社会的疾病有效。(以下,威:老威;松:张松) + +**威**:您就是远近闻名的川西神医张松吗?您真能体波诊病? + +**松**:也就在这个院子里,出了这院子,我就不灵了。您来看,这儿有一道后门,外面是我家的祖坟地,按风水先生的说法,我的床摆在阴阳界上,一旦入睡,我就同逝去的亲人们在一起了,他们通过托梦,把灵感给我,使我产生一种压制不住的“看病”的冲动,有的时候,我面对病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手在处方笺上开药,脑袋却一片空白,好象有人借我的身体替人治病。 + +**威**:您感觉谁在您身体内? + +**松**:有的时候是爷爷,有的时候是爹,但很多时候弄不清楚是谁。也许您不信,我常常自己给自己开药方,抓药。我的药都不煎不熬,我到坟地里兜一圈,这座坟头扯把草,那座坟尾刨点根子,就着泥土、蚯蚓什么的,一口口填进嘴,见效得很。 + +**威**:别人不敢这样治病吧? + +**松**:当然,他们得按照我开的药方,排队在我药房抓药,我雇了五个伙计,还忙不过来。我每天上午 7 点至 12 点看病,过了中午,我就疲倦了,没灵感了。 + +**威**:谢谢您在没灵感的时候接受我的访问。要不,我就不明白是在同人说话,还是同鬼说话。 + +**松**:人鬼的界线本来就不分明,这就是人经常得病的原因,那些自以为健康的人,其实是病得最深的,因为不信神不信鬼,人就什么都不怕,世上没有个怕字,天下就要大乱了。人人都想发财,但国家发行钞票也是有计划的,不可能把印钞厂搬到您的家里去,人人都想当官,但国家的官帽子只有那么多,您分一顶,他分一顶,那谁来做老百姓呢?道理就这么简单,可许多人连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搞得社会乌烟幛气,害虫横行,病啊,没治了。 + +**威**:您知道胡万林吗? + +**松**:告诉您,如果您是小报记者,想学习司马南来搞点什么名堂的话,老子根本就不怕您,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医死过人,四没拿过别人的冤枉钱。您看看这院子周围的店铺、饭馆和旅馆,他们都是乡里乡亲,围绕着我在做生意。这儿十年前,只有我张松一家,与世隔绝,连路都长密了齐膝深的乱草,而现在,这儿有水泥路,有停车场,比公路边的小镇还漂亮,我响应邓小平的号召,与大伙共同富裕,也给国家纳了不少的税。您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 +**威**:张老师息怒,我不是新闻记者,我没任何恶意。 + +**松**:难说,记者什么卑鄙的勾当干不出来?前一晌,成都一家小报的记者来找新闻题材,为了试验我是否能体波诊病,他们乱写了一个姓名让我看。后来,这事登出来了,他们的用心就是要砸我的饭碗。现在的记者,与老百姓格格不入,却要做出一幅钦差大臣的样子,到处“明查暗访”,好象是公安局在破案。但报纸是越办越低级,除了广告就没看头了。因为记者太不是东西了。他们不敢惹有权有势的人,不敢报道那些有点背景的敏感的冤案和假案,也不敢为老百姓做主、呼吁,偏偏揪住没靠山的人不放。 + +**威**:您的思想还挺活跃。 + +**松**:您以为农民医生就没脑子?就可以任人宰割和愚弄?告诉您,柯云路和司马南的书和报道我都细细读过。 + +**威**:您没感到末日即将来临?实话说,如果不亲自来走一趟,我也很难相信体波诊病,因为再神的医生,也不可能只看一眼某个名字就如见其人,乃至开出药方。您没练过气功吧? + +**松**:没有。 + +**威**:气功和类似的“特异功能”在我国盛行过好一阵,在柯云路的书之前,关于严新就有许多报道。国家之所以后来取缔这种大规模的群众活动,是因为大师们有意造神,把正常的东西引向邪教,诈骗钱财。 + +**松**:谁在造神?谁把严新、张洪宝吹神的?还不是记者和文人。 + +**威**:您的药真能包医百病吗? + +**松**:不能。但是在我的眼里,没有绝对独立的人。我把人分成几大类,这几大类都是通过母体而来,所以,哪有突发的、偶然的病?病的来源说穿了就是人体发展到一定的时候,被外界诱发出来的潜在的变化,这种病变能通过一个人的名字看出来。我有“鬼眼”。 + +**威**:总之有点玄,不把脉,也不介绍病情,还隔着丈把远,就能治病? + +**松**:古代算命先生有望气之说,据传能在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分辨出在人的印堂中变幻的七种颜色,以此类比,我也不算神。 + +**威**:人家是算命。 + +**松**:吉、凶、休、咎不是病变么? + +**威**:据说报道您的记者还专程带着您开的几十包药拜访了某著名的医学教授,这位权威专家仔细查过您的处方和每味药,认为您在下大包围,什么都弄点,吃不死人也医不了病。 + +**松**:这种说法我不想解释,您能否在这个院子里多留几天?多问问病人?他们才最有发言权。当然,记者可以抬出专家、教授来压我这个泥腿子,但是,有几个病人能够请得起专家、教授?这些所谓的专家、教授拿着国家的津贴,住在小洋楼里,同许多官僚差不多,老百姓没钱,请不起他们,连见他们一面都很困难。我是老高中的文化底子,以前读过一些史书,知道历史上有名的医生,象扁鹊、华佗、张仲景都不是专家、教授,而是专家、教授瞧不起的游方郎中。他们一辈子都背着药袋,在民间奔波为老百姓看病,而从来不管高低贵贱,病员能否出得起钱等等。 + +**威**:看来您很反感学院派? + +**松**:不敢。我生气的是他们不该与记者同流合污,借整别人来出名。其实,我除了敬神怕鬼,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如果哪个专家、教授,特别是名牌医学院的教授能象我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扎根农村、任劳任怨地为人治病,我敢担保不出半年,他肯定成为远近闻名、万众拥戴的神医!就算我的医术臭到茅坑里去,也比他们强,因为我做到的他们做不到,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您问问这方圆十多里的乡亲,我收过他们诊病费没有?城里、外省,哪怕海外的病人来求医,我也是一视同仁,从挂号到抓药,平均三、四十元钱一个人。 + +**威**:您这些话讲得实在,也许农村普遍缺医少药才是您“神”起来的最初原因? + +**松**:开始没觉得,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病人从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来,甚至外宾也来求医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有点特异功能,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想胡万林也没料到,柯云路会进终南山找他,为他写书,后来这书为他惹了麻烦。我认为柯云路和司马南之间,本来是文人间的笔墨官司,一个说气功好,一个说气功大师个个都是骗子;一个说他发现了什么,自己伟大得不得了,在报纸上打来打去,名气就越来越响亮,但受害的是胡万林,还有那些看病的群众。 + +**威**:您觉得是柯云路害了胡万林? + +**松**:对,柯云路和司马南本来就是老冤家老对头,柯云路吹一个,司马南打一个,老柯是作家,灵感来了,不免天马行空上下五千年地玄想,并把玄想同现实混在一块,因此漏洞不少。这次遇上胡万林,就借胡万林来证明自己的一贯思路,惹翻了司马南。司马南是记者,大报小报当然要向着自己的同行,司马南的地位提高了,新闻界的地位也就提高了;司马南一腔正气,普天下记者也就个个都成了为民做主的侠客。 + +但问题是,司马南既然是到终南山去救人于胡万林的“水火”之中,可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报上说他怕被人指认出来,后来被胡万林的信徒们认出,挨了打,并且还跪地求饶才捡得一条命。大伙为什么这样恨记者?因为记者从某种角度上是站在群众的对立面的。当然,您可以证明,群众很愚昧、很迷信,是封建思想的受害者;您还可以证明,农村需要科学,需要科学和文明去战胜愚昧,然而,谁到深山老林去充当科学的使者?司马南说他也是苦出身,烧过窑、脱过坯,还在农场打过草、盖过房,既使千辛万苦考上大学,也是在饥饿中读完书的。他既然是劳动人民出身,又满腔热血和正气,那他为什么不回到农村、引导乡亲们发家致富?而要作为一个京城来的大记者,花一两天的功夫破除迷信?分明是自己想冒险出名。柯云路和司马南,还有两派人马搬出的大专家们,有谁敢深入偏远农村,呆上一年半载,为农民排忧解难?如果有这样的人,他不仅是神医、大师,而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您让我为他为奴作马,我也愿意。中国农民,特别是未开化的农民是最老实最有情义的,胡万林在他们中间,他们觉得有责任保护他不受外来势力的伤害,他们清楚胡万林一完蛋,就没有第二个胡万林来为他们治病,您是城里人,不知道农村看病有多难!一点小病小灾,能捱就捱,如果严重了,要送医院,就得先准备几百元的押金。 + +**威**:听说胡万林给所有的病员用一种药? + +**松**:也有人这样说我,还告到县卫生局,质问上面为什么要发给我执照?因为胡万林无照行医。 + +**威**:今年四月,我不慎由感冒发烧引发肺炎,在一家大医院门诊室开后门,输了两星期液方有所好转。我花了两千多元治疗费,幸好没接受医生劝告住院,否则费用还要翻一番。我是单身汉,暂时没家室拖累,工作两年,才勉强生得起一场病,一般百姓家庭的状况就可想而知了。目前,国家处于转型期,一切都市场化,以前计划经济下的公费医疗看来会逐步被医疗保险制度所取代,张松先生,您认为您这种神医现象是不是转型期的产物?您是靠医疗价格低廉赢得名声吗? + +**松**:价格再低廉,你医不好病,人家也不会白扔钱。当然,同样的医疗效果,我收费又比医院,甚至私人诊所低几倍、十几倍。从古至今,医生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在我们这个农业大国,大多数人在哪里?在农村。而大多数医院在哪里?在城市。毛主席是农民出生、懂得这个理,于是号召知识分子下乡,同贫下中农相结合,老人家最大的功德,就是在农村建立了赤脚医生制度,赤脚医生经过培训,懂得针炙,懂得一般的医学原理,治点常见病不成问题,并且随叫随到。那时农村没电话,许多地方不通公路,但只要有人来叫,赤脚医生马上背起药箱,连夜赶山路去治病。在那个时代,赤脚医生和乡下民办教师都象征着一种荣誉。而作为对赤脚医生的补充,县城和省市级医院也经常组织巡回下乡,检查示范就诊。而现在,商品经济,什么都说钱,穷人不仅不光荣,而且该死。更有缺德的医院,不见钱不开刀;还有为了敲榨红包,把纱布缝入病员伤口的,如果毛主席还活着,谁敢这样胡作非为?有多少杀多少。柯云路和司马南应该把他们打笔墨官司挣的钱捐出来,建一所乡村医院,您说胡万林是个江湖骗子,现在他跑了,您就在他的根据地建一座司马南医院,并把支持你的医学专家、科学家都请进去,胡万林的信徒一定会转而鼓吹您,拥护您。 + +**威**:假如有一天您的执照被吊销,您的处境会不会同胡万林一样? + +**松**:即使不准我行医,人们也会来找我,酒好不怕巷子深,正神说不邪,您说中国有多少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又有几个领了执照的?但是,这行道最红火,只要算得准,哪怕您躲到深山老林,崇拜者也会象猎犬一般跟来,并且越传越神秘。我不想走这条路,虽然我从阴间的亲人那儿汲取灵感,但同巫医是两回事。至于胡万林,糟就糟在他把治病同造神混淆了,历代农民起义领袖都以治病显灵笼络人心,这不是造反么?而我同病员没特殊关系,不收礼金,也绝不想让柯云路之类的作家来这儿找创作素材。我胆小,希望诸位记者先生看在许多贫穷的患者需要医生的份上,放我一马。这世道本来就够乱的,大家不要再添乱。安定团结是大局,理解万岁吧。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3.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3.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57eb920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3.md @@ -0,0 +1,159 @@ +# 风水先生黄天元 + +采访缘起:1998 年 9 月 5 日,我与友人老谢、老田乘游船溯乌江而上,至彭水县,换乘小火轮抵龚滩嘴,离贵州苗族的地界不远了。 + +几年前,我作为地区的民间文化工作人员,经常在这一带从事资料搜集,如今故地重游,感慨之余,谢绝了同伴相携旅游酉阳、秀山、张家界的美意,在此逗留了三天,寻当年山中老路,竟与 90 岁的风水先生黄天元重逢。 + +这是值得一记的奇遇。 + +**老威**:老先生,我能与您摆摆龙门阵么? + +**黄天元**:有啥好摆的? + +**老威**:这个,这个。 + +**黄天元**:我不是风水先生,您不要听人家乱说。 + +**老威**:误会了,我不看风水。我是外乡人,即使相中了此地的风水宝地,将来骨头也葬不过来。 + +**黄天元**:你不要老跟着我,天擦黑了,这儿两条路明摆着,上坡、下河,你走哪一条?老威:走 12 年前的那一条。 + +**黄天元**:路早变了。 + +**老威**:山里小路,能变到哪儿去?当年我在文化馆,与彭馆长一起沿着酉水搜集民间文学,一扎就是几个月。原来在这岔口边,有座农家院子,半爿茅草半爿瓦,当家人是位 81 岁的瞎婆婆,叫冉红玉,唱起山歌嗓子一下就变脆了,比 18 岁的大姑娘还脆。我曾经提着个录音机,守着她录了一个晚上。你肯定听说过她吧? + +**黄天元**:她过世 6 年了。坟地还是我选的,就在这上面。 + +**老威**:院子呢?她家里的人呢? + +**黄天元**:早迁走了,冉红玉命硬,阴宅当头,死人就压了活人。 + +**老威**:我能去看看她的坟么? + +**黄天元**:天晚了。 + +**老威**:先生您还担心啥呢?12 年前,彭馆长就请您看过水,那时您留个平头,胡子还没白,看上去超不过 60 岁。“您在一碗清水里能看见啥?”回忆起来没有?我曾经站在一边这样问您。您只回答了一个“魂”字,让彭馆长为他的父亲入土安魂。彭馆长说已经安了,您就拿冒烟的香头在碗边连敲三下说:“魂生气了。”把彭馆长吓得脸煞白,因为他父亲的骨灰盒的确还放在家里。据说您还培养了一个看水神童? + +**黄天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罗。 + +**老威**:这么说,您准备收我多少钱? + +**黄天元**:你印堂发亮,没灾可消。好吧,既然是旧人,就给 50 元咨询费吧。你们文化馆已换了好几批,每次下来,都要千方百计找我徒弟“看水”算命。嘿,还是些大学生呢,被一个 9 岁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我早洗手隐居了。你看,冉红玉的坟在这儿,这命有啥好算的?我比她小 3 岁,年轻时还追过她,隔着山沟对歌。她是方圆几十里的一枝山茶花,追她的人太多,没人能唱得过她,我只坚持了半宿就败阵了。现在咋样?还不是归了土。这茅草长得多深啊,她一辈子要强,都没跳过龙(农)门,把这一脉旺起来,所以我为她选了个好归宿,比冉土司的地脉还旺,你信不信? + +**老威**:你和她有啥关系? + +**黄天元**:她这辈子嫁错了人,我要通过阴宅的风水,把这错改过来。老威:人死不能复生,咋个改? + +**黄天元**:我要与她结为阴世夫妇。 + +**老威**: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同房死同穴?! + +**黄天元**:乾坤日月有方盈,母亲先死入幽冥,堂上父亲还现在,正是人尽亥时生。 + +**老威**:您念的什么? + +**黄天元**:《南极神数》。待我寿尽归土之时,就是子孙发达之始。歌诀云:“千里游龙落笔架,三代运势起春雷。” + +**老威**:我一句也听不懂。 + +**黄天元**:此为笔架山,你抬头望出去,仔细瞧,不止一个笔架,而是连续三个笔架。三起之落,三三得九,九九归一,穷尽了天地、阴阳间所有的变数。这块阴宅,我用罗盘测过好多次,正好朝西歇在第一个和第二个笔架之间,从右手下退 30 里,就扎入乌江的龚滩嘴,俗话说:“笔走游龙”。咋样,认清楚了? + +**老威**:笔走游龙?您在谈论书法? + +**黄天元**:啥子书法?这正应了“千里游龙落笔架”啊。可惜这么大的气象,世世代代都没人发现、利用,所以本该出天子的地方,只出了一门冉土司。 + +**老威**:在旧社会,土司也算个天不管地不管的土皇帝。据传末代冉土司临终时,学蜀相诸葛亮,于崇山峻岭中遍布了 72 座疑冢。抬过棺材的人全被杀了陪葬,所以土司墓就成了永恒之谜,吸引了无数盗墓贼,不少人把一生就押在这个无底的赌注上。说不定啊,这脚下就是真墓,您认为的好风水早被盗墓贼给悄悄破了。 + +**黄天元**:风水不可能让冉土司占尽,要不他的后人中总有发了,不会这么无响无臭。况且,地脉运行,风水也是轮流转。 + +**老威**:您的后人中会出天子? + +**黄天元**:天机不可泄露。 + +**老威**:您把“阴世夫妇”的事给家里谈了么?因为死后怎样,您可做不了主。况且冉家婆婆的后代也不会同意你们合葬吧? + +**黄天元**:这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事情,我肯定会给两家儿女讲清楚。这些年,大家越来越信风水,起阴宅和阳宅都要请人看,不选好日子,绝不破土动工。我这一辈子,都在为人民服务,现在 90 岁了,也得为自己服务一次。唉,其实我早有准备,让冉红玉先把地方占着,如果儿女不尊重我的意思…… + +**老威**:那又咋样? + +**黄天元**:我就自己到这儿来。 + +**老威**:您不可能自己埋自己吧? + +**黄天元**:我的阴宅早修好了。 + +**老威**:在哪儿? + +**黄天元**:在向西的那些岩石里,你看不出来,除了我,谁也看不出。 + +**老威**:这么隐蔽?我还以为您会扒开冉婆婆的墓,连着垒座双头坟呢。 + +**黄天元**:我为啥要做给别人看?暗地相通就行了。 + +**老威**:这个,还是有点别扭,总不能一点标记也没有吧。 + +**黄天元**:我看风水的名气在外,如果为自己选地的消息一传开,这儿就不得安宁了。这几年,风水、算命越来越吃香,城里和农村差不多,稍微多挣了点银子,就急爪爪地考虑后事。去年,我少说为 50 多家测过风水,今年无论如何不干了。可是许多人都在传,黄老仙勘过哪匹山,哪条沟,于是就一窝蜂去,把地皮子越炒越热,基修得一座比一座大。我们乡长才 50 多岁,墓起得比他现在住的院子还大。我前年随便为他选了块地,他就跟着把七座祖坟从十里外迁过来,雇了石匠、泥工、砖工、基脚工一大群,热火朝天地干了三个月,把墓弄成私家园陵了。完工时,乡长请了二十桌客,我屁股一拍就躲了。人太贪,身上就带煞,我怕客气转眼就变成晦气。 + +**老威**:这风水宝地是您选的嘛。 + +**黄天元**:啥地葬啥人,该如何葬,都有规矩,您改了这规矩,乡长赶到县长,甚至省长的头里,就要折阳寿。上乘风水为阴阳五行汇集点,当不盈不冲,墓起得超出了规格,就叫满。你不晓得,乡长在墓里把行头都布置齐了:桑塔纳轿车、龙床、夜总会、卡拉 OK 包间、跨国公司董事会的椅子,本来还想打些小姐,可石匠的手艺不行,凿子把石头人的五官啃得稀烂,认不出男女——唉,区区风水小事就硬生生地闹成大事,电视台和报纸争着曝光。上面来调查组,乡长倒霉了,又牵出一串书记、村长、镇长和村民组长,原来没有一个清官,都是铲国家和农民的地皮,并把贪来的钱投资修墓。有领导带头,看不起风水的乡下人也晓得靠着大户边儿圈阳地,通往县城的盘山公路,向阳的一面就有几十座空墓,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别墅区呢。 + +**老威**:您没事儿吧? + +**黄天元**:咋没事儿?祖坟被造了,乡长一肚子火,转头就咬我一口,我又成了大搞封建迷信的坏人。我藏进了阴宅,没人晓得下落,他们就拿我的看水徒弟出气——电视台拍了一集神童如何算命骗人,大家都看了,背地里对我黄家指指戳戳。当然,这跟乡长到处散布谣言有关,他说就因为信了我才倒邪霉,吃了官司,还连累后人。 + +**老威**:胡说。中国法律不兴株连。 + +**黄天元**: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官垮了,哪个尿你这一壶? + +**老威**:这倒是实话。 + +**黄天元**:所以乡长认为我断了他家财路。乡里乡亲也不认黄,纷纷检举我。公安局找不到人,就把我家里请进去审问。这样拔萝卜带泥,又扯出 20 多个风水先生,一溜押到群众大会上,与人贩子站在一块批斗。劳改、劳教的都齐了。又司祖庙旁边的瞎子算命市场也取缔。当然,90 岁的人,在这儿也算国宝,所以抓住我又能咋的?即使劳改了,也干不了活儿,也避不开对风水和长寿感兴趣的人,我有群众基础。文革时,打击封建迷信比现在厉害,我照样做业务。 + +**老威**:我在县城住了两天,市面很清静,看来整治之后,风水算命都萧条了。 + +**黄天元**:跑到贵州和湖南去了,几十里就过省界,现在交通又方便。四川搞运动,其它省不一定搞。如果嫌抢人家的饭碗不吉利,还可以跑更远些。福建、浙江都信四川,这边的风水先生有根基,随便露两手就把当地的歪货给盖了,这一行竞争激烈,谁的本事硬,发财就快,靠真才实学稳当。 + +**老威**:据我所知,全国都在取缔封建迷信。 + +**黄天元**:封建迷信指的是跳大神吧?前一晌,风水、算命一歇下去,陈巫婆的业务马上红火,门坎都被踩平了。陈巫婆只会一种本事:纸符化水,让人喝下去,然后就披道袍叽哩哇啦地兜圈子乱跳,说啥王母娘娘下凡附身。天晓得啥子鬼附了身。箩筐大的字不识两个,跳一盘神还收人家 50 元,太黑了。 + +**老威**:陈巫婆一跳就个把小时,70 多岁的人,还把灰盆子(有时是篾筛)顶在脑壳上,人不人,鬼不鬼,也够辛苦的。 + +**黄天元**:你晓得个逑。农村人长那么厚的膘,丢不丢脸?她瞎跳当减肥了,哪能消灾去病,预测未来?哼,打击风水,跳神就火;老子倒霉,陈巫婆就吃香,这世道的风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真他妈被盖里面逮耗子,这边按下去,那边又冒起来。 + +**老威**:您算个德高望众的老江湖。 + +**黄天元**:所以,我不把陈巫婆放在眼里,纸符化水,治不了病也医不好人。这阵风一过,大伙又会想起黄老仙。我自幼个读孔孟书,以后又多年研究《易经》、八卦、《梅花易数》、五行、阴阳宅基学。我连《推背图》、《天宫书》、《黄帝内经》都反复揣摸过,如果放在过去,说不定渭滨姜子牙早就逢上文王了。 + +**老威**:高寿之翁,志向还如此远大,佩服佩服。 + +**黄天元**:志向远大不顶用,我这辈子怀抱子牙之才而混迹于世,皆因祖上风水平平,还略有败象。我花了好几年功夫踩勘地理,终于寻到这块“笔走游龙”的宝地。根据命星推断:待我享尽阳寿,与冉红玉行阴间合礼始,黄氏一门,三代之内,必出王侯!封地万里,光宗耀祖。五代,游龙出海,以笔力而文治东夷,以分庭抗礼而震惊天下;至六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 +**老威**:如此了得的风水,老先生何必与外姓人分享呢? + +**黄天元**:我阳妻病逝得早,况且自然灾害期间,遍地饿莩,哪有风水一说?我一家几口,刨土葬亲,坑还不及三尺,人都饿趴下了。由此可见,堂客她命薄,骨头轻贱,一旦迁入贵地,风水就破了。而我一人独葬,阴阳不调和,风水也不圆满。冉红玉与我的阴世缘分是天定的,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这种百年奇缘我讲不清楚,即使给你讲了,你也不清楚。但生死循环,天作之合不能违啊。 + +**老威**:老先生的学问的确高深,不仅我不清楚,天下也没几个清楚的。 + +**黄天元**:所以世道险恶,能够抽身尽早抽身。 + +**老威**:朝哪儿抽身?今天不是古代,连个隐居的地方都没有。这山,这水,早晚得开辟成旅游景点,如果生意好,在山下修个山门,再打广告,说是最新发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这样历史与自然的遗产都上档次了,人们就会乘乌江火轮,潮水般涌来,说不定您百年之后也会成为一个招徕游客的绝招。 + +**黄天元**:你的心境太乱了,我们下山吧。 + +**老威**:您不是住在这儿么? + +**黄天元**:我住在村上,我的儿女跟孙子辈住在县城。 + +**老威**:您刚才说“曾经藏进阴宅”。看,月亮爬上第二个笔架了,这风好象来自天堂,有一股幽香,如果这时冉婆婆从墓里出来,肯定脱胎换骨了。鬼都是好鬼,美鬼,在草上飘来飘去,令人摔跟斗的鬼。老先生,我们回吧。 + +**黄天元**:回吧。我不会当着人下阴宅,我花了很多年的功夫,一个老年人,容易么。其实我已经搬家了,看风水赚的钱,我起了两座院子,儿女分了,后来又转手卖了,因为他们要跟孙子、重孙子辈去城里凑热闹,一大家子挤楼房。老人好清静,但我的儿女都跟他们的儿女享福去了。我不去,要分钱尽管分,反正我人不去。人太老,一脸的皱皮疙瘩,年轻人看久了,就不习惯。你孝顺我,为我倒屎倒尿,我还觉得是个负担。算了吧,冉红玉一过世,我的尘念就绝了,虽然还勉强给人看风水,但魂已不在这上面了。你看,那块岩石大半悬空,岩石周围还有岩石,像钢筋水泥浇的,没一条缝。只有我晓得咋进去。60 年代,这山上有只虎,饿晕了,就下村里扑人。后来全村人都打着火把、敲着锣赶上山,老虎走投无路,就从那块岩石上跳下去,摔死了。人们连夜剐虎皮,露天架锅煮肉,百多口,每人分到一小砣。据说这是川黔五县的最后一只老虎。我刨出的或许是虎洞,20 多米深啊。我每个月都要下阴宅住几天,有冉红玉陪着我,阳世就一天比一天淡。你嗅到的香气是陈艾、苦蒿、黄莲、白芍、薄荷、马桑、断肠草,有野生的,也有我种的。我在这一带撒了二十多味草药种子,土太肥了,春天撒种,夏天就蹭蹭朝上冒,到处窜,岩上的浮土窜满了。这比庄稼管用,心情好,折些草药压在舌根下,就感到饱,感到身体从内到外透着香。这些草药防虫、除虚、明目、解毒,能治多种病。随便扯几把配成方子,搓挤成浆,搽一搽自己的口、鼻、耳、腋下、屁眼,都能驱除邪气、浊气、烟火气,百虫不浸。现在我经常几天不吃饭,睡在阴宅里,即使吃,也不要熟食。我还剩五颗牙齿,一天能慢慢将两把米磨成浆,一点点吞下去,就很满意了。阴宅里太黑,如果有虫子钻进嘴里,我也一口含住。蚯蚓味道还好,蛇和蝎子不敢惹我。 + +人太毒了,比蛇和蝎子毒得多。特别是现在的人,以前是吃阶级斗争的奶,如今又吃升官发横财的奶,都练得五毒俱全、六亲不认。不相信?你捉条蛇来,隔着一层衣裳咬它一口,不出一分钟,再毒的蛇都死。过去的人没这么大毒性,因为吃简单,想法简单,粮食不上化肥。《三字经》里说:“融三岁,能让梨。”连娃儿都让水果给人家吃,难怪孔夫子要讲“礼仪之邦”。 + +人生先做加法,后做减法。许多人一辈子做加法,结果越活越累,累死不到头。开国帝王打了江山坐江山,坐了江山又想传给子孙万代,这就是没完没了地做加法。其实帝王与商人有啥不同呢?江山也是一笔生意,哪能永远只赚不赔。所以加法做到一定时候,就得一点点减。我 90 岁了,生命快减到零了。零就是自然,就是没有脾气的风水,就是金、木、水、火、土。我的后人在这上头增加一点点,都是一。 + +**老威**:丢开名利,谁也不会关心您的下落,老先生好自为之,不要急于求成,草草活埋了自己。 + +**黄天元**:这是我的家。我会享尽天年,为了黄家后人“笔走游龙”。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6.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6.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229e83a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6.md @@ -0,0 +1,137 @@ +# 乞丐王 + +采访缘起: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车站附近和城乡结合地区,都栖聚着大量乞丐。他们乞讨的伎俩五花八门,我在成都外来人口最为稠密的五块石遇见的这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堪称乞丐社会中的一绝。 + +他有头脑,梦想有一天能在省会扎下根来。这是一九九六年的清明节,我和宋玉到五块石办事,归途中遭遇堵车,我们在恶臭熏天的立交桥处下来,准备穿过人行桥洞,旁边闪出一「残废军人讨口」的招牌。我生性好奇,就不顾宋玉劝阻,趋近观赏。不料玩笑成真,做了采访。 + +**乞丐王**:兄弟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残废军人吧!可怜可怜这两个无辜的娃儿吧!这条胳膊是打越南的时候负伤锯掉的,肚子还挨了一枪,你看,这个疤,里头尿泡都穿了,一喝水就流小便。这是一级残废证明,这是军功章,我该死,不该出来给首长和战友丢脸,可实在没办法。娃儿的妈跑了,被人贩子卖到西北了,扔下两个娃儿,咋办哟!呜呜,我死又死不了。兄弟,看你是个善人,只要您肯把这两个娃儿领去,为你煮个饭,提个鞋,我这辈子没了牵挂,我今晚上就去跳府南河!桂娃子,兰娃子,快给你善人伯伯磕头! + +**老威**:叫孩子先莫忙抱腿,我看看你的证件。嘿,你这国防部的公章是自己雕的吧?你是哪个部队的?认不认识廖亦武? + +**乞丐王**:我是某某军某某团的,在老山守了一年多猫耳洞,还参加过攻打谅山。你说的廖啥子武是啥单位?很耳熟,可部队那么大,我记不起来。 + +**老威**:你连前敌总指挥廖亦武廖司令员都不晓得?可见是骗子!在这儿损害我人民解放军的形象。走,跟我到派出所去。你这条断胳膊也有问题,是捆在身上的吧?难不难受? + +**乞丐王**:我,我,啥时候说过我是残废军人?这证件是我捡的。 + +**老威**:你转眼就不认帐了? + +**乞丐王**: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来讨口。哪个朝代都有叫化子嘛。 + +**老威**:你要饭就要饭,为啥胡编故事? + +**乞丐王**:讨好你嘛,激起你的同情嘛,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你舍不得钱,走你的路。我又没有拦路抢劫。 + +**老威**:你是哪里人?叫啥名字?做这买卖几年了? + +**乞丐王**:你又不是查户口的,问那么详细干啥嘛。实话告诉你,今天我就算栽了,被你揪进派出所,你前脚出门,我后腿就跟倒出门。警察也不会问我的来历。这年头,叫化子太多了,要关,起码还要修几千座监狱,法官也要增加五到十倍。现在健全法制,关一个人没过去那么容易。况且,讨口不犯法,警察抓我还要管吃管住,即使收容遣送,也是一大批,不会为我开专列。你是记者吧?你去调查贪官嘛,和我们计较有啥意思? + +**老威**:假如我一定要计较呢? + +**乞丐王**:你这是找虱子往自己身上爬。你看街边上睡的那一窝娃儿,黑咕弄咚,像不像耗子?我一声招呼,他们就会过来,吊你的手,抱你的腿,喊你老汉,跟你要吃要喝,加上我这两个娃儿,你呼啦一下子,就成了九个娃儿的爸了。这是要饭,不是抢劫,但是你可能要把身上所有的东西留下来,才走得脱路。 + +**老威**:你哪来这么多娃儿? + +**乞丐王**:街上捡,要多少有多少,我还给他们捡过三个大妈,两个二妈。 + +**老威**:叫化婆?好,好,我给钱。交个朋友吧? + +**乞丐王**:一元钱?不行,太少了。老威:这叫什么话!你有行乞的自由,我有给多给少的自由嘛。 + +**乞丐王**:刚才是这样,你给不给都无所谓;现在情况变化了,你这人太不地道。 + +**老威**:你想要多少? + +**乞丐王**:你不是说要和我交朋友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我在落难之中,朋友你就看着办。我是九个娃儿的爸,再加上三个大老婆,两个二老婆,一共十五口人,你最起码得一人赏一块钱吧? + +**老威**:小意思。这是五十块钱,零头别找啦。 + +**乞丐王**:好,今天遇上大爷了!娃儿们都过来磕头! + +**老威**:慢!朋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如果你把要饭的都唤来,我就当场撕了这票子。 + +**乞丐王**:千万不要撕!钱、钱、钱,命相连啊! + +**老威**:这就够意思了。拿去。你对着太阳照个逑!不是假票子。 + +**乞丐王**:朋友莫非要让我们帮你办事?哪这点钱就不够。 + +**老威**:办啥子事? + +**乞丐王**:你家若有哪个娃儿不争气,学习成绩不好,逃学,又怕回家挨打,就出走了,你尽管放心大胆地找我。把年龄、口音、相貌、穿戴说细一点,我在乞丐圈里为你打听。如果我都找不到,成都街面上就没有这个人。 + +**老威**:这不是大海捞针么?遇上这堥A 我不会拨一一○? + +**乞丐王**:人是活动的,一一○在街上巡逻,不可能把每座桥、每个洞、每个坎、每条巷都跑到,更别说我们的总部。光是五块石这一片,你抬脑壳望一望,这边,靠铁路边儿上,你数一数,多少个小要饭?脸都是一样黑,身上都是一股味儿,就是你的娃儿在里面,你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 +**老威**:你咋这么肯定我的娃儿会当叫化子?他挺有志气,拧愿饿死也不要饭。 + +**乞丐王**:十来岁的娃儿一上街,两眼一抹黑,志气顶个屁。现在不是五○年代,没有雷锋叔叔送你回家。你不信?前段时间,有个几岁的娃儿在鱼池边玩,不小心栽下去了,旁边那么多喝茶的叔叔阿姨,都装着没看见。后来,娃儿他妈急匆匆地找过来,才发现小孩在水里,哭得没命,哪个理她了?娃儿死了,她妈抱着尸体坐在鱼池边,那池子其实只有一米多深。唉,我都不会见死不救。我捡的那些娃儿,说不定其中就有离家出去的。现在小娃儿看武打处、看科幻片、打电子游戏,啥稀奇想法没有?可离开爹妈就不灵了。我这儿算给他们的人生第一课。我叫这些宝贝疙瘩自己挣伙食,先从舔盘子开始,嘴巴甜的,会演戏的,就拉路讨口;不会这一套的,就火车站、汽车站、农贸市场去顺手偷点拿点;再不会,就到城北的大垃圾场,刨点捡点,也够糊嘴巴的。现在的孩子比我们小时候聪明多了,我的临时老婆训练他们磕头、抱腿,不到半小时,全会了。这是从河南人那里学来的,他们曾经一拨十几个,老少都有,把火车站扫荡遍了。现在候车室安了空调,叫化子混不进去,他们就去扫荡城北汽车站、荷花池。差点就进入五块石了,我联络了一帮朋友,把他们打一顿,撵出去。我认识许多彝胞,去年,这还是他们的地盘,在桥头那边的劳务市场挨个蹲着,每个人把查尔瓦一罩,就下去了,像一群密密麻麻的乌鸦。你说怪不怪,他们能够在路边一蹲就是一天,吃饭、睡觉都蹲着,连屙屎都不挪窝。彝胞不要饭,可到了晚上,就到处转,能进嘴的,能上身的,风都要抓一把。这一带居民被偷惨了,集体告状到上面,电视曝了光,警察才出动,一网打尽,连钻阴沟的也要撬开石板拖出来,遣送回去。我估计过一晌,他们又会卷土重来。我是叫化子,我都嫌他们臭。 + +**老威**:你的眼界挺开阔的,好吧,我的娃儿离家出走了,你帮我找吧,有重金酬谢。 + +**乞丐王**:你说说娃儿的特征,不过,你先得付我满城转的路费。 + +**老威**:我的娃儿叫陈器,十三岁,在资阳某某小学上二年级。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三十一日离家出走,已历半年,至今杳无音讯。我娃生得浓眉大眼,平头,下巴右边有颗黑痣,出走时穿天蓝色夹克和黑色长裤,脚蹬白色运动鞋。他喜欢看武侠连环画,因此学习成绩差,很爱模仿武侠人物打班上同学,由于受家长和老师的联合严厉批评,赌气离家出走,留言要「上少林寺学中国功夫」。 + +**乞丐王**:你这娃儿的照片我见过,在火车站出口墙边贴着呢。朋友,我是干啥的?所有车站类似的寻人启事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你拿我开玩笑? + +**老威**:这个,这个……。 + +**乞丐王**:你到底有啥事?老威:这个……。 + +**乞丐王**:不好说?我猜到了。肯定你是失恋了,要报复你的女朋友。这好办,你再出一百元,给顿饭钱。把那女人的地址告诉我。我带上这十来个小要饭到那儿去候着。等她一出门,特别是跟她现在的男朋友一出门,我就让娃儿们扑过去,扯住她又哭又闹地喊妈,霉得她这辈子抬不起头。 + +**老威**:亏你想得出来! + +**乞丐王**:成交了?给钱吧。 + +**老威**:成你妈个鸟! + +**乞丐王**:莫急嘛,朋友,办法有的是。若是你生意上的对头,我们就天天去封他的门。要不,半夜三更抬桶大粪灌他娘! + +**老威**:公司有保安。 + +**乞丐王**:我们这么多人,一拨把看门狗引开,一拨趁机灌粪、砸窗户。 + +**老威**:你?他妈倒是「侠肝义胆」。乞丐王:嘿嘿,学洪七公嘛。丐帮弟子哪个不是侠肝义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像我,走遍大江南北,挽救了多少失脚青少年!朋友有啥难事尽管开口,我能帮则帮,不能帮,说几句安慰话暖暖心窝子也行嘛。话又说回来,事莫做绝,朋友,哪怕是你的冤家对头,你也不要买杀手。钱花得没有底不说,那是犯法哟,事干得不俐落把你抖出来了,倒运这段时间你完全可以打翻身仗了。怎么样?花钱不多。老威:承蒙你的关照了,我和你一样,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交百家朋友,哪来的冤家对头?乞丐王:除了叫化子,只有记者才吃百家饭,到处找新闻嘛。 + +**老威**:我不是记者。你看好,我没有照相机,也不带笔记本。其实,报上登的丐帮的事太多了,比你更新鲜更刺激。我还到过西藏拉萨,那儿的小乞丐能把你跟上几条街,你照相、买东西、甚至上厕所都甩不开,除非你出点血,否则他就把那小破琴一直弹下去。那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乞丐。 + +**乞丐王**:你不是记者?其实也没关系。只要不照相,不暴露我的姓名,你尽管写好了,不过,你总不能白写嘛。你挣稿费总有我们的劳动嘛。 + +**老威**:再给你一张五十,不过,要等我们聊完了付。 + +**乞丐王**:聊?哪个会和叫化子聊天?今天真稀奇,虱子拱翻了铺盖,大阳从粪坑里冒出来。 + +**老威**:听您的口音是隆昌人吧?出来几年了?怎么在成都站稳的? + +**乞丐王**:我出来有十个年头了。先是打工、建筑、装卸都干过,还拉过一段时间偏三轮,没办法,累死累活一个月不到两百块。还要受气,还要担惊受怕。这年头,劳动人民不再当家作主了,风水倒转回去了,反正下力的都贱,不如一步贱到位。改革开放嘛,我看就是男的讨饭,女的做娼,这样才能脱贫致富。 + +**老威**:你倒坦率。其实做乞丐致富又不是中国的发明,日本的叫化子骑着摩托要钱,埃及是文明古国,却有世界上最大的乞丐王国。在首都开罗,最闻名的乞丐王都是百万富翁,他们都是像你这样倒绑着一只手,披一件臭气熏天的毡子,肩上扛一个比猫还瘦的小孩,在闹市区来回挤着乞讨。这一老一小配合默契,又讨又偷,快活得跟神仙一样。您呢,生在中国,完全不能同洋叫化子比,看您那只破碗里几张脏兮兮的角票……,现在的人都被骗精了,哪怕信佛的老太太,也没几个在乎您这一套。我看您还是装瞎子算命吧,到文殊院算命一条街去。 + +**乞丐王**:你太小看人了。我们村下广东的女娃子,稍有点颜色的,「打工」一年两年,就回家起幢房子,我没起房子,是因为乡下没发展。难道我堂堂男儿汉,还不如村里那些十八、九岁的卖屄娃?告诉你,这上街要饭只是第一职业。能够在五块石一带长期讨口,已经不容易了。这行道也有竞争。至于说外国叫化子,都是书报上吹的,我没见过,估计你也没见过。文人的笔上生花嘛。 + +**老威**:这么说你还有第二、第三职业?也就不过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带着一帮小乞丐到处出人的丑吧? + +**乞丐王**:我在叫化子圈里,也算叫得出名的人物,没有两刷子,能混到今天?不瞒你说,我在附近有一个公司。 + +**老威**:你别吓唬我,老板。 + +**乞丐王**:当然没有挂牌注册。前段时间,报上登过垃圾猪的事,你肯定有印象吧?琤 s 人写的匿名信,记者欢天喜地就跑来了,还采访了我。 + +**老威**:你是吹牛的吧?反正哄死人不偿命。 + +**乞丐王**:那养垃圾猪的原来也捡破烂,废纸、塑料袋、空瓶子,还有肉骨头,啥都回收,变废为宝,发了点小财。有一天,这杂种突发奇想,买了几只猪崽敞放在垃圾山上,这一下子就发大财了,一年之后,几只猪一下变成了两百多条肥猪!他一颗饲料也没喂,连猪圈也不搭,只在人住的棚子隔壁,随地圈了块猪的棚子,棚顶扯了几张塑料布。每天大清早把猪轰上山,天一黑,把猪吆下山就完事了。垃圾里啥没有?馊水、油荤、骨头,还有工业废料,说不定还有放射性物质。所有这些东西搅在一堆,比刘永好的饲料还催肥。猪每天拱吃这些营养,把胃都吊高了,你就是喂它饲料也不吃。老威:这垃圾猪和你有啥关系?乞丐王:我曾经放了几条猪崽在那堆垃圾上,也被吆进那杂种的棚里,幸好我在猪胯下打了记号。为这事,我领着一帮弟兄和他们打了一架,输了。那些地头蛇和当地串通一气,管垃圾的、倒垃圾的、处理垃圾的,都买他们的帐。加上他们是供销一条龙,大家都能从垃圾猪身上得好处,所以我们只好撤退。临走时,我的娃儿们气不过,就涮了大堆硫酸瓶子、农药瓶子,满山泼了。你想,普通家猪哪受得了这种剧毒?可没事,那杂种一条猪也没损失;于是我的兄弟伙又悄悄去连下两回毒,照样没事。他妈的,这哪是猪,简直是一群眼镜蛇!不晓得吃的啥,也不晓得这猪肚子起了啥化学反应,反正大家都说垃圾猪肉嫩,养人。 + +我依法炮制,在这附近的垃圾山养了几头猪,现在才三个多月,就长到百把斤了,估计让它们自由交配,年底至少发展到百把条。不花饲养钱,这肉白捡,最多到后年,我就准备用这肉钱买一套商品房。 + +**老威**:您现在住哪儿? + +**乞丐王**:我现在也住商品房,偶尔过过别墅瘾,不过是好几年都没卖出去的,到处都有没卖出去的房子,有的周围已长出半人高的草了。猪也住、鸡鸭也住。叫化子总部设在里面。 + +**老威**:我还以为你睡桥洞呢。 + +**乞丐王**:老皇历了 + +(本文不全)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9.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9.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d081ed3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9.md @@ -0,0 +1,147 @@ +# 村小老师许长久 + +采访缘起:这篇谈话进行了几次,最后一次是 1998 年 11 月 6 日,在成都百花潭公园门口的茶馆。 + +许长久 50 多岁,是下到川北某县的老知青,教过村小,在当时的文教系统还比较有名。虽然他讲的东西年代久远,几乎没人再愿听,但我还是不知不觉被感动了。 + +小时候,我记得有部苏联电影叫“乡村女教师”,许长久无疑是它的中国版,如今,记忆的胶片已逐渐模糊,并出现多处空白。 + +**老威**:我们谈了好几次,互相都感觉比较隔,什么原因? + +**许长久**:我们是两个时代的人,历史背景一变,有些东西沟通就难。 + +**老威**:难在啥地方? + +**许长久**:一时说不出来……你好象喜欢戳人的痛处…… + +**老威**:你可以反击,戳我的痛处,也许我会跳到桌子上与你吵。真的,我没感觉你比我大多少。 + +**许长久**:10 岁,一个轮回吧。 + +**老威**:但你没把这世界看透,不肯豁出去,所以这辈子显得平了些。 + +**许长久**:毛主席说:“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 +**老威**:这也是你的座佑铭?不错,伟大。不过我要的不是这个。我不是新闻记者,不是圣人、领导,我对境界啦、白领啦、好人好事啦、一夜成名啦都不感兴趣,因为所有的成功者或超凡脱俗者全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连说话的语气都差不多。就像你刚才引用的最高指示,老干部、老军人、老知识分子、老工人,经过几十年风雨人生,现在离休,钓鱼或打太极拳的,都有资格这么说。虽然如今世道风雨飘摇,人心险恶,谁能完全“闲庭信步”? + +**许长久**:你我都是小人物呀。 + +**老威**:小人物的痛才是真实的,没人理解,甚至没处诉说的。 + +**许长久**:所以尽量别诉苦。鲁迅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写出了《祥林嫂》。这个农村寡妇的儿子被狼吃了,她一遍一遍地找人说,结果谁都不耐烦了。任何社会都一样,只有成功者有权诉苦,名星、政客、记者和企业家,成天在电视、报纸上诉苦,老百姓反而喜欢听,还感动。例如某女歌星与男友拌嘴,掩面而去;某市长为了办实事,作表率,深夜下不了班;某企业家向山村小学捐钱献爱心,他的孩子还躺在医院里。生活中处处充满成功者的阳光。我看过《北京人在纽约》,当王起明穷途末路,准备离开纽约回北京时,他对阿春说他厌倦了,他讨厌这鬼地方。阿春却回答:“只有成功者才有权利这么说,你失败了。”好家伙,穷人连骂街的权利都没有!这资本主义一旦霸道起来,与文革的无产阶级专政也差不多,逼得你发狠、吃人。如果你老了,牙齿钝了,已经没有吃人的力气了,只能忍着,趴着。怎么啦?你不可能让我忆苦思甜。 + +**老威**:你的脑子还挺活跃,这很出我的意料之外。好吧,松驰一下老张。你不愿讲自己,我绝不勉强,不过今后你再难找到我这么忠实的听众。 + +**许长久**:这倒是实话。 + +**老威**:你讲讲别人也行。透过时间去看那段历史,许多东西还是有趣。 + +**许长久**:你这是绕圈子来掏我的话。 + +**老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又不是警察审案。 + +**许长久**:的确没意思。我 50 多岁,其中有 10 多年的黄金岁月被农村耗掉,等到真醒过来,啥都干不动了。 + +**老威**:听我爸说,你教过村小?文革中的村小比希望小学咋样? + +**许长久**:差远了。希望小学虽然简陋,毕竟教师和教室还有;我教的村小,就是座破庙。据说原来还有和尚。文革破四旧,撵了和尚,砸了菩萨,改造成生产队的保管室,后来鼠害、盗贼都猖獗,保管室又迁走。大队领导商量来商量去,为了避免封建迷信卷土重来,决定在庙里办村小。这庙办村小离公社所在地石牛还有几十里,又穷又偏僻,没一个民办老师愿来献爱心。大队支书没办法,只好就地取材,起用一个解放前的私塾先生,叫张红旗,当时已 50 多岁了。 + +大队按正规手续,逐级申报,上级拖了几个月,下文只承认代课教师资格,由公社发月津贴 26 元 5 角,大队擅自克扣 10 元,但按当地 7 分钱一个劳动日的标准,张红旗算“富农”。 + +68 年秋天,我下到石牛当知青,鬼使神差地做了张红旗的同事。本来公社的意思是让我取代张红旗,但 60 多个孩子,我一个人咋教?大队也不同意。支书把原扣的 10 元钱还出来,由两位教师均分一个人的月津贴,不足的部分拿工分弥补。 + +破庙建在大山脚底,早向阳,晚背阴,据说风水很好。正殿为教室,板凳和课桌一字儿地并了七排,每排坐八人,余下的六人就挤坐入殿的高门坎。班级按竖排分,两人一桌,从左至右,一、二、三、四年级。学生的年龄从 4 岁到 18 岁不等,依个头大小排前后坐次。而老师的讲坛就直接置于铲除了佛主的莲座,授课时高人一等,且目空一切。 + +生产队把右边偏殿隔出两间,算教师寝室兼教研室,空神龛在我这边,我顺着神龛铺床,隔着蚊帐,床后并着一口红漆老棺材。刚到时天已晚,队长领着两个人用长竿扫帚为我搞卫生,大块大块的黑灰直朝下坠,吓得我朝殿外退,却正撞见张红旗一手端油灯,一手扶一位驼背老寿星进隔壁。我上前认同事,他只咧咧嘴,就要关门。我注意到门上贴着大红喜字。心里纳闷:这人脾气怪得出奇,乡下都兴早婚,他偏独反潮流。也许是续弦?我趴在门上窥视,瞅见两人正添柴煮饭。灶前火光熊熊,我想真是个孝子,连密月新婚也顾着老娘。 + +**老威**:这情景有点像古代。 + +**许长久**:大山沟沟,百年一景,看不出有多少变化,至于某朝某代,一溜烟就过去了。比如我在爬坡时突然听到林彪在温都尔汗爆炸了,感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班人咋会反党叛国呢?而农民就不会惊讶,甚至没有“不相信”这一说,上面的文件下来了,队长让会计在灯下念个大概,就过瘾一般大骂林秃子。干部们依次骂,把妈和祖宗都带上骂。队长一直把毛主席叫“毛太阳”,他说:“毛太阳他老人家农民出身,晓得农村人生活单调,就给我们弄些事来耍,今天忠字舞,明天样板戏,后天打倒刘少奇。林秃子更不是好东西——这样年年变花样,农村的文娱生活一下子就丰富了。” + +**老威**:我有点不明白:四个班级都在一个教室,书咋个教呢? + +**许长久**:张红旗教一、二年级,我教三、四年级;那边讲课,这边自习,黑板也一边一半。 + +**老威**:你教语文还是数学? + +**许长久**:全教。政治,包括生理卫生都教,比如三年级语文、四年级就算术,张红旗也一样。那年头经常有头等大事,比如学习最新最高指示,批林批孔,评法批儒,批宋江、忆苦思甜等等,就四个班一块上。每天开课前,全体师生都要对着神龛上的主席像“早请示”,敬祝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材扎实(健康),永远扎实!农闲时,教室外围着许多看热闹的农民,牵着牛,赶着猪,嘻皮笑脸跟着吼。队长也偶尔来学学文化,与一年级娃娃一块朗读“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然后才是 a、o、e;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张红旗教过私塾,习惯用当地土话唱读,抑扬顿措,尾声拖得极长,比如把“万寿无疆”唱成“万咒无肛”,把“万岁,万万岁”唱成“万醉,万万醉”。这种教书方式极具感染力,所以我一般要等一、二年级闹腾够了,才开口教三、四年级。敲着教鞭提醒高年级莫往低年级倒退。 + +**老威**:咋会呢?你的学生比他的大。 + +**许长久**:妇女主任的娃娃四岁就上学了,坐在头排东张西望,把尿撒在裤裆里可以不管,但有一回,他坐着拉屎,老师就降成幼儿园的阿姨,给学生换裤子。张红旗的班长李桂英,16 岁,读完二年级就出嫁了。而我的班长李大柱,18 岁,看起来比我高,络腮胡子都长出来了。有一回,李大柱批宋江学李逵,就凭着拳头维持课堂纪律,他当着老师的面,把一个小调皮按倒在板凳上打屁股,我上去拉,他反手一挥,把我的鼻血扇得直淌。我气坏了,就当堂宣布撤换班长,并命令众学生一拥而上,逮住那目无师尊的疯子。李大柱抵敌不住,就抓根板凳要拼命。我的学生中大个子不少,有人从课桌下拿出根牵牛绳,挽个套,抛了过去。李大柱的脖子被勒住,束手就擒。张红旗拖根大竹片来帮忙,据说这是他的看家宝,从旧社会打到新社会,“黄荆条子出好人”,他说,“过去私塾出秀才,讲究的就是个打,手心、腿肚子、背和屁股,学生犯啥事,打哪里,打几下,都有规矩,现在娃娃不好教,就欠打。” + +我急忙制止,问被捆在板凳上的李大柱:“认不认错?”他犟着牛脖子不认。反而骂我是宋江,害了他这个帮忙维持课堂“江山”的李逵。张红旗挽袖连抽十几竹片,李逵终于喊爹叫娘,我看不过,就解绳放他。不料他跳起来就踢了我肚子一脚,要反“招安”。 + +他一跑,我气糊涂了,老子是知青,如果被农民娃娃打了,就别想翻身了。我转头拧了根顶门杠,满山遍野撵。学生像一群呱呱乱叫的鸭子,跟着我捉拿凶犯。坡上干活的农民见了,也一齐围歼,李大柱走投无路,急得跳崖。幸好崖下是个水塘,没伤着人。 + +**老威**:你这叫教书育人? + +**许长久**:我事后也惭愧,就写了辞职书。没想到第二天,李大柱的家长把孩子捆了送上门,向老师陪罪。生产队长也赶来,还送来一小块难得一见的腊肉。革命群众一致夸奖我是好老师、负责的老师。后来贫协代表还专门在课堂上训话:“今后哪个龟儿子敢与老师作对,向毛太阳保证:老子一锄头挖死他!” + +**老威**:臭老九在农村威信挺高嘛。 + +**许长久**:自古农村就缺文化,尊敬秀才也算一种割不断的传统吧。毛主席清楚这个,所以动不动就下乡搞农会,与群众打成一片。毛主席身上肯定流着乡村秀才的血,在农民中过得自在,在臭老九中就不自在,因为他们吃着五谷杂粮却瞧不起农民。像张红旗这种变态狂,在城里肯定逃不过运动,至少都是地主阶级的走狗,说不定早劳改去了。可在乡下…… + +**老威**:张红旗怎么变态? + +**许长久**:他搞学生的屁眼儿。在我来之前,他起码弄了七、八个小男生,结果东窗事发,家长们告到大队。还闹着要去公社。支书亲自出面劝阻。然后找张红旗谈话。 + +**老威**:这种人还配教书? + +**许长久**:那你说该咋办?开除、劳改当然够格,但张红旗没了,村小也就没了。大队党支部经过研究,一致认为,张红旗之所以乱搞,是因为婆娘死得早,没个伴。于是由妇女主任出面作媒,让五保户李二婆与他喜结连理。李二婆高龄 75,苦大仇深的雇农,自解放前丈夫被上门逼债的恶霸地主打死,就守寡至今。李二婆作为阶级斗争的活教材,经常在村小向娃娃们忆苦思甜。每次,大队支书作总结发言,总要说:“二婆的苦就是大家的苦,每个贫下中农的后代都是二婆的亲生儿女,需要出力,都随叫随到。” + +据说李二婆根正苗红,万万没想到会下嫁私塾先生,开始还拿出烈女风范,誓死不从。支书只好拿起杀手锏,宣称是“组织安排”,让她随时对张红旗进行思想改造。二婆瞎了一只眼,却晓得与其成为大家的负担,不如傍死一个人的道理。犹豫两天,只好在妇女主任搀扶下,哭哭啼啼地被蒙上了盖头。支书代表他们去公社办了结婚证,花公款买了糖。没钱请客,就宣布“新风易俗,新事新办。” + +**老威**:张红旗同意么? + +**许长久**:出路已经摆明:不成家就劳改。 + +**老威**:这叫成家?找了个妈来养着罢了。 + +**许长久**:你咋晓得他俩不能上床?我房里棺材是李二婆的,也一道摆过来了。大家认为只要有二婆拖累张红旗,他就没空隙犯错误。没想到,这家伙一旦尝出女人的胯比男人的屁眼儿舒服,就动真格了。床被占了,他就把勾引战场扩展到玉米地里,他搞了两个女生,有回被我碰见,汇报给大队。支书气坏了,就找来基干民兵和赤脚医生,把张红旗按在阶沿上,就要动手阄割。二婆一见,要死要活地扑在花心丈夫身上,再三磕头求情。支书骂道:“你以为有红色五保户挡驾,就可以鸡巴乱戳?把二婆请开,这回非要给你长点记性。”民兵把李二婆拽住,保证鸡巴暂保留,以观后效。赤脚医生抽出手术刀,很细心地按支书命令,为屡教不改的流氓秀才做包皮手术。那场面太刺激人了,在几道手电光的照射下,张红旗的包皮被一点点地剥掉,石阶上淌了一滩血。张红旗只鬼哭狼嚎了几声,嘴就被胶布封了,李二婆大骂支书禽兽不如,支书回骂:“老封建,张红旗把你日得敌我不分了!” + +**老威**:这大队支书太霸道。比旧社会的族长还霸道。 + +**许长久**:这叫秉公执法,其实这支书挺仗义,我在农村多亏他照顾。你想想,受害女生将来怎么嫁人?幸好肚子没大,否则真会闹出人命。 + +**老威**:中国农村的贞洁观念真是根深蒂固! + +**许长久**:其实是愚昧。女孩十六、七岁就出嫁,此前根本不晓得自己的身体是咋回事。我班上的女生,来月经时几乎不垫卫生纸,而是缝一条狭长布袋,袋中填草灰。这样阴部轻易就感染了。后来,我不得不替买卫生纸,发给每个 12 岁以上的女生,但她们都含羞拒绝。那年月,男女之事为禁区,谁也不敢公开在课堂上讲,虽然也有生理卫生的课本,但能教的只是五脏六腑及消化系统。我怀疑张红旗就是钻了性神秘的空子。 + +**老威**:赤脚医生也不普及性知识? + +**许长久**:想当流氓么? + +**老威**:你是咋晓得女生不垫月经纸的? + +**许长久**:有一回,一个女生肚子疼得直打滚,我只好带她上大队医疗室。我与两个男生轮换背,跑了五里山路才到。我把衬衣脱下来拧,汗水当当地滴了半痰盂。我正光着膀子捉摸这女孩有啥怪病,赤脚医生从屏风后出来,手上的止血钳夹了一块气味强烈的破布,他质问我:“你这老师咋当的?”我一下子懵了,医生又吼:“烂了!那地方都化脓了!” + +等回过神,我的脸热辣辣的,那时我还是没结婚的毛头小伙。可是感到自己对不起人。老师嘛,在学生的眼里就应该啥都晓得。 + +**老威**:现在还是这种心理? + +**许长久**:时过境迁。现在我的孩子都上中学了。这一代碰上了市场经济,一切朝钱看,与老师的感情还不如花仙子和变形金刚。唉,人生若梦啊,有时早晨醒来,真不敢相信自己活在这么个繁荣的混帐世界。 + +**老威**:你怀念教村小的日子? + +**许长久**:其它场合不会说,就给你瞎扯一通而已。村小有啥好,一座破庙,而教过的农民孩子,像烟一般消失了。可偶尔有些场景会冷不防窜上来,如酒劲,令人慢慢回味。比如走夜路,带着一大群孩子翻山越岭去公社看电影。虽然《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已放过几十上百遍,但每次我都吹着哨子集合学生,冲着缓缓下山的夕照列队出发。天黑了,孩子们点燃火把,蜿蜒在崇山峻岭中。从高处看下去,各村各队的农民们牵着火把长蛇,向同一方向汇集,太壮观了。这是乡下人盛大的节日,孩子们一路唱歌壮胆,穿越成片坟地时,就唱时代最强音:“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 +往往开头学生腔,后来又加入了上百泥腿子的喉咙,真有点排山倒海的阵仗。如果当时真有孤魂野鬼,肯定拔腿就逃了。到了公社,场口早已扯起银幕,山风一刮,那巨大的布就前后哗哗像漩涡中的船帆。电影开场的永远是《新闻简报》,一遍又一遍放。接着,公社书记在广播里讲话,或念本次政治运动的红头文件。挨次点各大队的名,直到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都雷鸣般地回答:“齐了!!”方正式推出正片。 + +**老威**:手续太复杂了。 + +**许长久**:一般放正片的时间是 12 点左右,如遇上“跑片未到”,那就还得等。有时中间还要等。等片时学生都打瞌睡,四周农民却忙着社交。除了赶场,这时我碰上的知青最多,大伙互相递烟、聊天。两部片子放完已下半夜,我又吹哨点名,踏上归途。农民们像暴动一般,却让孩子们先上路。 + +有个小女孩我特别关怀,我至今记得她叫刘光明,小名“光明子”。她是富农的孙女,仅仅因为家庭成份,她参加不了“红小兵”。村小 62 名学生,只有 3 名地富子女没戴上红小兵的胸牌。当时她伤心极了。我越安慰,她越哭个没完。为了避免受歧视,我把她从中间调到第一排。这是我班上衣着最整洁的孩子,柳叶眉,扎着小辫,脸蛋红扑扑的。调皮鬼们见我偏袒她,气不过,就趁我写黑板时向她扔粉笔头,在她背上写“地主婆”。 + +刘光明不敢上学了,我就亲自领着学生上门。恰逢看电影,我就背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走夜路。在阶级斗争的年月,我不能明言禁止贫下中农欺负地富子女,但我可以通过行动,表明老师的态度。我背了她好几里,光明子挣着下地,牵着我手走。遇着陡坎或坟场,就把我的手臂紧紧抱住。从来没人这么依赖我,唉。 + +**老威**:太美好了。 + +**许长久**:不晓得她后来到哪儿了,光明子,这么好的名字,该有好的前途。 + +**老威**:她会永远记得你这个老师。 + +**许长久**:她当时 12 岁,就读四年级了,在当地非常难得。算了吧,感慨太多了。 + +**老威**:我当时也 12 岁,却失学流浪,始终没碰上你这么好的老师。光明子,我几乎爱上她了。谢谢你,许老师。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20.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20.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dea5110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20.md @@ -0,0 +1,138 @@ +# 老红卫兵刘卫东 + +采访缘起:算起来,老刘也属于中国最早的一批红卫兵,造过反,串过连,下过乡,那个时代的时髦都赶过。可惜地处边缘,这辈子注定进入不了主流社会。 +而今,老刘面临下岗,“这又是一趟时髦!”他冲我苦笑。 + +老刘的愤世嫉俗源于历史的刻痕,他对毛主席有深厚的感情,由此我担心“文化大革命”在中国民间仍有群众基础。虽然知识份子们爲否定十年浩劫至今不遗余力。 + +这次采访是 2000 年 6 月 30 日下午在我家进行的,当时老刘通过熟人介绍,找我打听自己适合干什麽“第二职业”? + +**老威**:关于“文革”的历史,现在出了很多种书,您怎麽看? + +**刘卫东**:我根本没看。书价太贵,买不起。即使买得起,也没时间、没心情去看。这几年,我们厂大半职工都陆陆续续地下岗,每人每月拿两百来块钱。我在劳资科,没下岗,但也一天不如一天。听说某个私人老板正在与厂里谈判,要廉价收购,铲平那片几十年的老厂区,盖商品房,说不定明天早上醒来,我也会接到通知:永远下岗。根据土政策,像我这种 78 年进厂的老资格,能一次性地拿到 3 万 5 到 4 万。这点钱,我与老婆一点都不敢挥霍,得存起来给刚上高中的儿子,他一年读书的费用就要 1 万多。万一考上大学……算了,不敢往下想,这辈子就这样洗白了。49 岁的人,在修理厂的岗位又是车工,要重新开始?太难了。 + +**老威**:是很难,但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你一个人。 + +**刘卫东**:是啊,经历过“文革”的这批人,现在大多数都上有老、下有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哪来读书的闲情?80 年代初,伤痕文学盛行,还要买杂志看,以后,再也没买过啥书,偶尔路过街边的书报亭,就停下来顺手翻翻,由于心里没想到买,也就不敢翻久了,怕遭人家白眼。我老婆倒慷慨,可都是买儿子瞎要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改编成电视剧,实在没啥看头,连保尔都假得厉害,可儿子一吵,老婆就背著我给他买小说看。她说我们是夹缝里长大的,吃时代的亏,不能让下一代也在缝里扁著长。唉,一本老小说换个包装,就几十块钱,老婆卖小百货,这几十块就是她两三天的利润。 + +**老威**:您能给我谈谈“文革”中的经历麽? + +**刘卫东**:经历太复杂了,不晓得从何说起。 + +**老威**:您是什麽时候参加红卫兵组织的? + +**刘卫东**:1966 年夏天吧,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 + +**老威**:当时四川有名的红卫兵组织有川大八。二六,红卫兵成都部队;还有重庆反到底,重大八。一五,您属于哪一派? + +**刘卫东**:我参加的是二。四革命造反军。您可能不晓得,因爲这是个县级造反组织,它的观点与川大八。二六一致。 + +**老威**:好像书里没有记载。 + +**刘卫东**:书上记载的都是大地方,像北京、上海、广州,一有响动,具有全国性的影响。成都也有影响,但属于野史外传。再往下,造反组织多如牛毛,就有点闹农民起义的味道。不过二。四造反军在当时名声还算响的,我敢说,除了中江县的保守组织继光兵团(兵团司令爲抗美援朝壮烈牺牲的英雄黄继光的母亲),就数盐亭县的二。四军了。 + +**老威**:二。四军有对立面麽? + +**刘卫东**:东方红兵团,这是个先保皇后造反的投机派别,后来被红卫兵成都部队收编。 + +**老威**:什麽叫“先保皇后造反”? + +**刘卫东**:“文革”初期,学校里刚有不安分的苗头,刘邓路线的工作组就进来了。工作组驻校,依靠的是党团组织,对蠢蠢欲动、串连造反的老师和学生实行审查,其中也包括反右、四清等历次运动中的专政物件。当时我 16 岁,也被审查,现在看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不守纪律、顶撞师长、与家庭成分不好的女生划不清界线等等。本来派工作组蹲点整风是我们党从延安时期延续下来的一贯方式,非常灵验,几乎都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在中学生中也搞人人过关,就过分了。还有什麽“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谁要革命就跟著毛主席,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就更过分,血统论,骂娘,大约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 +**老威**:据史料记载,中央派工作组进驻大、中学校,其本意还是平息乱子,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因爲从历史与现实的经验来看,社会动乱最初的导火索往往是学校。 + +**刘卫东**:在当时人们的意识里,工作组就象征著政治运动,一搞运动,专政的物件,牛鬼蛇神都纷纷出笼。今天咱俩是同志,说不定明天就“你死我活”,人民内部矛盾随时可转化爲敌我矛盾。工作组是钦差大臣,想宰谁就宰,而根正苗红的学生干部也大大发挥作用,成天帮助这个帮助那个,其实就是没事找事,挽个套让你钻。只要你向党交心,吐露真言,刀把子就握在别人手里。在五七年反右中,这叫阳谋,“引蛇出洞”,后来的大小运动,“引蛇出洞”就成模式了──反党定时炸弹就这样培养出来的。对此,大伙都心有余悸。像我们这代人,营养不良,身体发育晚,可政治上却成熟得早,父母经常用亲身经历的血的教训来敲警钟:这辈子只能一颗红心,向党靠拢,否则死路一条。 + +**老威**:工作组就是党? + +**刘卫东**:绝对是,几十年一贯制,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咽下去,所以蹲点审查(叫党领导下的文化大革命)没多久,学生中的坏头头一揪出来,学校就恢复上课了。学校间的“煽风点火”也中断了,贴出的大字报也都是保皇观点。这咋行?于是毛主席亲自发动文化大革命。 + +**老威**:你赞成“文革”?? + +**刘卫东**:赞成就是开历史倒车,这点常识我懂。但有人把“文革”的根源归罪于个人崇拜,我觉得片面。我们爲啥崇拜毛主席?因爲他老人家这次站在工作组的对立面,他在《炮打司令部》中数落的“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自以爲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等快语,完全说到受排挤、压制、甚至专政的学生们的心里去了。既然有毛主席撑腰,就反他娘的。工作组、党、团领导整人整成了官僚,就是这批基层官僚,一贯瞒上欺下,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六一、二年,明明成片饿死人,还向上虚报成绩,称形势一片大好。唉,你太小,不晓得那时人们对工作组,对官僚主义都憋著一肚子火,毛主席在发动“文革”前,到各地考察,可能也意识到党的改造迫在眉睫。 + +文革一夜之间就满山红遍,工作组被撵跑,斗争的矛头直指党委,二。四革命造反军领风气之先,与之对立,过去围著党委转的学生干部也弄了个“东方红兵团”,装模作样地造反。嘿,各单位都在成立组织,审查机关早瘫痪了,所以用不著登记、批准,只要聚几个人,开个会,刻个章,把红袖章一戴,扯一面红旗上街,就登场了。盐亭小小的一个县,可能几天就成立了上百组织。太热闹了,过节一样。 + +**老威**:这麽多组织谁来管理? + +**刘卫东**:没人管理,县委已经被攻占了,书记县长被捉拿。万人斗争大会那天,盐中的操场山呼海啸,每个组织的红旗都在招展。县委一班人,文教局一班人,盐中的白校长,还有几十个地富反坏右、军警宪特、牛鬼蛇神都戴高帽、挂黑牌,被押上审判台,批斗了一上午,下午又接著游街。围观群众呼口号,吐口水,扔石块,打得走资派满脸淌血,还有些娃娃用竹竿追著抽,大伙都疯狂,把对毛主席的爱与对敌人的恨结合在一块了。你想,县长县委书记,平常谁能见上一面?高高在上的父母官啊,但现在,有毛主席爲群众打气,就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了。 + +**老威**:整人就这麽令你们兴奋? + +**刘卫东**:不仅兴奋,而且高烧。这是历次政治运动栽培出来的。不同的是,过去大家是在组织的监督下背靠背地揭发,当运动员,可现在却倒过来,群起整过去运动大家的当权派,打死打伤不负责。就像在街上捉住小偷,不管丢没丢东西,你都想上去施展拳脚。法不治众,越狠越能逞英雄。我当时站在台上,负责揪斗白校长,大家一呼口号,我就与另一个红卫兵一起把那颗白发苍苍的头朝下按。白校长戴的高帽中,还加了铁丝与铅块,帽檐都陷进头皮了,我们还感觉不解恨。没几天,白校长就感觉受不了,整夜呻吟不止。有个半夜,他去解手,我守在厕所外,20 多分钟仍不见动静,就进去查看,没人。我慌了手脚,忙报告总部。大批人马把茅坑搅了个底朝天,刚刚排除了自杀的可能,准备出通辑令时,有人报告,水井里有情况。我们用带鈎的扯水竿子鼓捣了个把钟头,没结果。司令就派我下去“将功补过”。 + +我沿井壁下溜十多米,用手电筒一照,死人脸朝下泡在水中,我的毛根子汪地炸了,满耳朵都是狗叫,我急忙把铁鈎搭上那衣领,自己吼著先上。不料刚把死人吊到一半,衣领豁了。那东西轰地栽回去,像深水炸弹。我只好再次下井,拿绳胡乱绕了好多道,弄扎实了。白校长终于露面,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脖子勒著根裤带。人家是几代书香门第,就他背叛了家庭,在上大学时参加了地下党。毕业后被指派回乡,利用教书先生的职业作掩护爲革命工作,解放后,他一直勤勤恳恳地当中学校长,埋头教学,错过了许多升迁机会。 + +这是一桩轰动一时的谜案,谁也说不清他是咋瞒过监管人员溜出厕所。况且上吊与投井,人只能选择其中一种自杀方式。有人谋害?可当时的白校长已成过街老鼠,谁会去悄悄谋害他? + +**老威**:白校长是在你的眼皮下失踪的,公安局没调查你? + +**刘卫东**:我的确说不清。不过“文革”的大形势这样,我写个材料,上面就定性爲“畏罪自杀”。“文革”嘛,就是学生打老师,群众打领导的运动。连小学生都动员起来,剃女老师的阴阳头,所以某个单位的走资派一旦死了,就白死。某个区的中学校长原是农业专家,一年四季领导学生们半农半读,把校园变成了花果山。被县文教局评爲走五。七道路的典型,年年都有参观团上那儿去,不愧爲世外桃园。不料“文革”一起,学生们摔了粪桶造反,把勤劳勇敢的走资派校长从果园揪出来,天天斗,每个学生都上台控诉。然后,红卫兵头头就天天押著校长沿田埂跑步,不管刮风下雨出太阳,都喊著“一二三四”的军训口令,一直持续了将近半年。终于有一天,校长一头栽进稻田,就再也没爬起来。走资派这麽快就见阎王,学生们感到遗憾,就把尸体支起来,开了个全校批判大会,再向上汇报。那时公安局从半瘫痪到全瘫痪,都是泥菩萨,谁爲走资派立案调查,就是阶级立场问题。那年月,大伙一有机会就发泄积怨,就连小娃娃也经常扛著红缨枪,在街上拦著行人背《毛主席语录》,一旦有谁背错个把字,娃娃们就用枪头戳著你,勒令再背十条,若再错,就是对伟大领袖的感情立场问题,我在红卫兵总部,经常处理被娃娃们押送来的罪人,记下单位,勒令写检查,如果抵赖,说不定还要吃耳光,挨皮带,自己写检讨张贴出去,最后才通知你单位的造反组织来领人。 + +**老威**:这种红卫兵运动有点类似纳粹排犹或史达林的大清洗运动。 + +**刘卫东**:你有点危言耸听,其实斗走资派到后来也没劲了,人家啥罪都认,啥事都交待,很快就成了靠边站的死老虎。倒是东方红的势力不小,保皇卖乖,两头都占,还与二。四争夺胜利果实。两大派从文斗到武斗,最后升级到真枪真炮。不过东方红在人民群众中的名声臭,最终还是“失道寡助”,被二。四从盐亭县境彻底清洗出去。 + +活人斗垮了,红卫兵就回应领袖号召,“破四旧,立四新”,把红旗插向散布封建迷信的庙宇,盐亭虽是小县,但大大小小的庙太多,刻在石头上的菩萨更数不过来。庙好办,几钢釺把泥胎捣了,或直接把佛头敲下来,再乱砸一气,这比抄家工作量大,但比抄家简单,用不著登记反动书籍、信件、日记,作爲被抄者的罪证。 + +刻在悬崖上的菩萨不好破,就从上面吊绳子拴人下去打,或用凿子,或绑炸药,弄完后,再刷上超级大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 +最新鲜的是一所大庙里的和尚也造反,揪斗方丈和住持。红卫兵派了几十个战士到场助阵。小和尚们扯下封建主义的袈裟,也弄了身军装穿上,可惜没军帽,光著脑壳,呲牙裂嘴,像山上的棒老二。他们拽下老和尚的念珠,挂上黑牌,挨个声讨老和尚不准他们革命,只准念经学佛的罪行。一个小沙弥下山请了张毛主席像,要挂在大殿中,方丈更是不准,还说毛主席是俗人的神。小沙弥说到激愤处,竟挽起袖子扇了他师父一耳光,振臂高呼:“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张和尚!刘尼姑是刘邓路线的小老婆!消灭封建迷信释迦牟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 +**老威**:这叫造反?公报私仇嘛,乱七八糟。 + +**刘卫东**:我们还必须绷著脸,想笑,用咳嗽掩护过去就完了。 + +**老威**:革命已经发展得如此荒唐,您就没怀疑过?? + +**刘卫东**:像我这种平民子弟,能在风口浪尖上这麽威风,连感激都来不及,林副统帅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 +**老威**:毛主席也没说让小和尚造老和尚的反。 + +**刘卫东**:造反是时代最强音,“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 +**老威**:不愧是红卫兵,“最高指示”张口就来。 + +**刘卫东**:我的青春、梦想、狂热与浪漫,都与“文革”有关。不管您怎麽看,至少在“文革”初期的一到两年里,人民是享有充分的自由,甚至绝对的自由。不自由的,受压的是走资派,是高干子弟,是特权阶层,他们平时高高在上,漠视民间的疾苦,今天,与以往任何政治运动都相反,世界翻过来,让他们也尝尝专政的滋味。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八次接见上百万的红卫兵,这在世界共运史上都史无前例。我也在红海洋里,跟著大伙一起欢呼、流泪,我们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挥著帽子,喊:“人民万岁!”真是人民与领袖心灵相通的时代,我们整整欢呼了几个小时,不停地跳,不停地挥红宝书,要是在平常,早晕倒了,然而此时此刻,连身体最弱的女同学都一直兴奋著,嗓子都喊哑了,冒烟了。过后,许多人好几天说不出话来,真的,嗓子出不了一点声。可多幸福,大家早晨起床,互相点头,微笑,心有默契地继续串连,像一群口含蜜糖的哑巴。也许,我们一生,就是爲了那一天,那一刻而活著。 + +**老威**:现在还有圣徒的感觉麽? + +**刘卫东**:我爲啥要否定自己的过去?否定那段历史? + +**老威**:请别误会。 + +**刘卫东**:我这辈子没剩下什麽,除了“文革”,值得回忆的还有啥子? + +**老威**:我理解,您继续回忆,我在听。 + +**刘卫东**:我参加大串连就两个目的,一个是搜集毛主席像章,一个是亲眼见毛主席。我们组成一个红卫兵长征队,先到成都,住接待站,凭介绍信,免费吃住,还按人头分发毛主席像章。爲了多要像章,我们就虚报人数,多跑接待站,然后到成都剧场门外。那儿成天人山人海,既是观点不同的造反派别的辩论阵地,又是交换毛主席像章的集贸市场,什麽样式都有,我们在里面泡了个把星期,开了眼界,结识了不少新战友。因爲串连的长征队铺天盖地,各接待站招架不住,连电影院剧院的舞台都腾出来了。那年头,人民币几乎都作废了,凭介绍信,完全能跑遍全国。 + +我们等了若干天上京列车,太挤,根本上不去。最后,只好约了大群新老战友,一顿冲锋,终于从车窗进去了。这哪是装人的,纯粹就是装鱼的罐头,人人背贴背,连出气都困难。但熬也要熬到北京!已经 9 月了,老是听说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再晚就彻底没希望。 + +火车跑跑停停,也没个到站时间,像开著玩。每停一站,都要经受一次考验,人肉是软的,挤一挤,靠一靠,能多装就尽量多装。他妈我要是石头就好了,占了地盘就纹丝不动,没弹性,挤不坏。尽量少喝水,因爲厕所绝对上不了。女同志怎麽方便我不清楚,总之男同胞憋急了就掏家伙对窗外扫射,还得事先招呼领座关窗,以免“飞尿伤人”。有个娃娃脸的红卫兵憋不住大便,钻了半个钟头也到不了厕所,只好向靠窗的战友一个接一个行军礼,于是很多人道主义手臂托住他,让他站上茶桌,把不争气的屁股塞出窗外,拉了一泡极丢脸的屎。大伙轰笑著,女战士们忙把脸转开。非常时期,都是革命战友,谁也不会取笑谁。 + +也许您不相信,现在两天的上京路,那时要走五六天。我一天一顿饭,憋屎憋尿,拢北京时,膀胱都出毛病了,胀得要命,可站在便槽老半天,就不出尿。经过一番挣扎,那儿像藏了根烧红的针,出尿时滋滋地响,浑身都湿透了。 + +接见那天,我们半夜 3 点就起床,出发去天安门,但就这样也晚了,四点多锺,长安街两头就封住,根本进不去,我们绕道前门,听从指挥,随大流从纪念碑右侧进入广场,月儿高挂,与华灯辉映,一望无垠的绿军装与红旗……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爲能生在毛泽东时代而骄傲。 + +后来的情景我刚才讲了。人是应该有种信仰的,信仰使人变得纯洁,勇于献身。 + +**老威**:所以有了规模空前的武斗,两派热血战士都爲了信仰而拼得你死我活,有的父子、夫妻也因派性而反目,兵戎相见。 + +**刘卫东**:总比现在爲了一点钱而拼得你死我活强。少女爲了钱,可以去当三陪;贪官爲了钱,不惜以身试法,用老百姓的社保基金去作私人交易;儿子爲了钱,甚至可以勒死老母亲。有信仰的乱跟没信仰的乱是两回事。两派武斗,部队支左,全国开锅了,谁平息得了?毛主席一声号令,哪个敢不交枪?盐亭是全川第一个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县,成立大会那天,县城有 83 万人马,你想像得到一个总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城,能装下这麽多人?可咋样?就装下了,生活照常运转,因爲有五湖四海的支援。我记得毛主席发表“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那阵,我们正在挖断通往富驿的公路,埋地雷,以防东方红借红卫兵成都部队的兵力卷土重来。但最高指示一下,我们马上填平深坑,撤掉路障,放下了武器。 + +**老威**:据我所知,许多当年的造反派头目都在利用各方面的老关系,做大生意,像川大八。二六政委江某某,工人造反兵团司令邓某某,重庆反到底的邹某某,重庆八一五的黄某某,当年都是省革委常委,受过江青的接见,即使坐牢也效忠四人帮。可出狱没几年,就彻底改头换面,融入经济大潮了。他们中生意做得最火的,要数红成司令蔡某某,盖了整幢大楼,据说是本市最高的建筑物,还开了一所民办大学。 + +**刘卫东**:他们发财跟我有啥相干? + +**老威**:向您提供一点资讯,仅此而已。老刘,您晓得作家张承志麽? + +**刘卫东**:不晓得。 + +**老威**:联动呢? + +**刘卫东**:晓得,北京的贵族红卫兵嘛。 + +**老威**:红卫兵这个称呼据说是张承志发明的。 + +**刘卫东**:你晓得的还不少,可惜有些势利,眼皮朝上不朝下。说好红卫兵最终的目标是传播毛泽东思想,解放全人类,可这些风云人物,发达了,连广大落难的老红卫兵兄弟也不来解放,我三四万元了结一生,说惨也不惨。老红卫兵都当知青去了,据说现在还有许多没返城的,陷在农村,被社会遗忘了。前段时间的电视里,还播了某个茶场的知青扎根至今的现状,破屋烂衣狗食,比叫化子不如。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回到故乡,拿城市户口,吃商品粮。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21.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21.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82b474c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21.md @@ -0,0 +1,134 @@ +# 厕所门卫周明贵 + +采访缘起:年近七十的周大爷与粪便打了一辈子交道,晚年却鸿运临头,承包了成都市西郊茶店子附近的一所公厕,“这也算生意,”他说,挺精神的样子。 +1997 年夏日的一个深夜,我从母亲开的茶馆出来,因入厕与周大爷搭上了关系。其实在此之前,我们已互相眼熟久矣。 +我鼓足勇气,才挣脱所谓知识分子的角色感将这次访问进行到底,那种豁然开朗的喜悦如一次畅快的排泻。 +公厕历史也是城市历史的一部分,可我至今没见过以研究公厕著称的学者,那么,这篇文字倒填补了一段空白。 + +**老威**:周大爷,公共厕所还锁门呀? + +**周明贵**:快 12 点了,也该锁门了,任何单位都有上下班。 + +**老威**:你这也算单位? + +**周明贵**:当然是单位。我是正儿八经向环卫所承包了的,一年要上交好几千元。每人大小便一次一角,你这知识分子帮忙算算,要多少个一角才能凑齐几千?喂,你到底解手不?已经超过 12 点,按规矩,要加收入厕费,看在老主顾的份上,免了吧。 + +**老威**:我不解手,我请你喝茶。 + +**周明贵**:嘿嘿,你太客气了。哦,你妈的茶馆还没关?今晚上她的生意不错。你妈是个善人,平常我要口水,灌个壶,她从不收费。我做梦都在为她老人家烧高香,视这个街坊铜壶煮三口,天天客满。茶卖得越多,尿也就越多,大家的生意都搞活了。 + +**老威**:哪就请吧,周大爷? + +**周明贵**:我一个守厕所的,就算了吧。 + +**老威**:这世上哪有高低贵贱?皇亲国戚就不拉屎? + +**周明贵**:我没见过皇亲国戚拉屎,至少不会上公共厕所大小便。据说身份太高的人,当着众人是不会大小便的。好啦,说笑呢。我晓得你是文人,喜欢收集个素材。你该不会把啥子都朝报纸上捅吧? + +**老威**:我是小报记者么?况且你这里面又没发生凶杀案。 + +**周明贵**:嘿,叫你说谁了。前两天,一个男的追一个女娃子,撵到厕所里来了,拉都拉不住,把解手的人吓得惊抓抓地叫。我让儿子去抱他,他刷地抽出一把刀来。结果大家都不敢上前。那家伙逮住女娃子,要破像,女娃子跪倒求饶。幸好我一尿桶泼过去。后来 110 来了,也没找我了解情况,就把男的女的都带走了。你猜后来咋样?才隔了一天多,那两活宝,又出现在街上,还搂搂抱抱的。我不想看他们,他们却偏偏冲过来,指着我鼻子骂:“老狗日的,你敢泼我的尿!”我不吭声,他又骂:“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劝架么,拉开就完了嘛,搞得我们一身臭哄哄的。”我忍不住说:“不泼你,早出人命了。”没想到女娃子也帮腔说:“死了也与你厕所所长无关。我们已经要了三年朋友,他已经杀了我三盘了,出没出人命?哼,你还报 110,搞得家里人捂住鼻子来接我们,街坊邻居都闹麻了。今天,我们特地来向你要求赔偿精神损失,现在都讲法律。”这话气得我儿干瞪眼。”吵了好几声,就顺手抓了把铜水瓢,要开打。我急忙拦住,那泼妇却跳到大街上,惊鸣辣喊“杀人了!”弄得河翻水翻。围了大群人,更可气的是,那男的居然说:“不愧是看厕所的,杀人也用粪瓢。”这太侮辱人了,我儿把水瓢砸了过去,大家却以为粪瓢来了,纷纷躲闪,其实,现在的公厕哪来的粪瓢? + +**老威**:后来咋收场的? + +**周明贵**:多亏你妈挤进来,把那对瘟神请进茶馆。你妈是走南闯北的艺人,是团长,水平就是高。她说:〖HT〗“这种无赖,我的茶馆一天要进来好多个,你千万莫跟他们要面子,冷言冷语打发就完。”唉,这种混混,社会上太多了,也没工作,整天在街上杀进杀出的。我听了你妈的话,发毒誓,以后再不管这种闲事了。大家都不管,免得血喷到自己身上,我一个看厕所的出面管了,反而让群众当笑话摆,封我一个绰号,叫“粪瓢雷锋”。现在,那小杂种一入厕,总要没大没小地与我开玩笑,说:“你挣钱困难,经济损失就不赔了,我们两口子在这儿免费解手一年咋样?” + +**老威**:太混蛋了! + +**周明贵**:我也不气了,恶人自有恶人收拾。今后,就是茅坑里栽个人来摆起,我照样认钱不认人。 + +**老威**:对,你这把年纪,自己的身子骨要紧。现在是世纪末,情况复杂,你看这条街,三百米不到,卡拉 OK 厅十来家,美容院六、七家,哪儿来的生意?这是城乡接合部嘛,城里一扫黄整顿市容,嫖客就都上这儿打挤来了。那个女娃子姓张,就是我妈茶馆隔壁美容院的小姐,乐至县的人,一过夜里 12 点,如果没有约会,就到斜对面的“在水一方”坐台去了。她的那个二杆子男友还蒙在鼓里。 + +**周明贵**:不愧文人,了解得很仔细。 + +**老威**:我的意思是说,这条街夜里的生意比白天好,卡拉 OK 点一首歌才 2 元钱,小姐唱歪了嘴也花不了几十元。 + +**周明贵**:与我没关系。 + +**老威**:唱歌嗑瓜子,口就干,而经常嫖的人,一般都肾虚尿频,你不做买卖,人家就朝街上冲了,夜里没人管,这不是浪费么? + +**周明贵**:歌厅里有卫生间。 + +**老威**:这些低档次的角落,屁的卫生间。看,说着说着生意就来了,那鸡婆提着裤子,尿胀慌了,你一定收她五角。 + +**周明贵**:收三角算了,我明天和老伴商量,把作息时间调一下。上午的生意不好,门可以开晚点,感谢你提醒了我。 + +**老威**:你这是红灯区里唯一的公厕。 + +**周明贵**:与你摆龙门阵,精神越吹越新鲜。唉,如果倒退十几年,谁会想到靠公厕谋生?那阵,全中国解手都不要钱,厕所是公益事业,归环卫部门管。有一段时间,环卫下放到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事处下放到居委会,结果,这项又脏又臭的亏本事业就没人管了。现在公厕红火了,我是环卫所的退休老职工,与脏东西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死缠了半个多月,才承包下来。 + +**老威**:现在还有不要钱的厕所吗? + +**周明贵**:大概在老居民区还有吧,因 70 年代以前修的房子,家里都没有卫生间,大伙都习惯跑公厕,有时,要转好多弯,跑几条街。夜里应急,有夜壶和马桶,这是家家户户都必备的东西,红漆马桶过去还是新熄妇的陪嫁品呢,结实的马桶要用几十年。乡农市一带还有两个老公厕,一下雨,粪水就满街涨,弄得小汽车都不敢过;而一出大太阳,陈年老粪蒸发,臭气跑出一里外,薰得过路人眼泪直流。附近居民天天盼望折迁。 + +以前,群众都有早起涮马桶的习惯,就近有厕所则罢,没厕所就一齐候着,粪车肯定比公共汽车还准时,大家说说笑笑地倒尿,彼此的关系很融洽。 + +**老威**:你还很怀旧的。 + +**周明贵**:对,我也拉过粪车嘛。群众都尊称我为师傅,没有谁瞧不起谁。过去,夜里还有偷粪的,经常被居委会的值班人员逮住,关起来,并扣住车辆。那会儿,没经济概念,不罚款,但要写检讨书,挖思想根源。文化大革命中,偷粪贼引用的毛主席语录,一律都是“要斗争批修”,然后说,偷粪是中了刘少奇损人利己的毒。 + +**老威**:偷点屎尿也上纲上线,太过分了吧? + +**周明贵**:一切都是国家的嘛。过去,很少有化肥,农村用的几乎都是自然肥,大粪是宝。我们是专业单位,掏出来的粪量大、质量也高,得服从组织安排,送往红光公社。这可是一块金字招牌,因为毛主席 57 年到成都,亲临视察过。那儿至今还留着当年的公社牌坊。红光公社和毛主席有关,所以是农业的榜样,种出的庄稼绝对应该是最最好的。我们得配合,确保它年年丰收,我们每年都敲锣打鼓送“争气肥”,汽车鼻子还戴特大红花。” + +其它机关、学校也送肥,但地点就不是红光公社了。他们的所谓“肥”,阴沟的污泥、杂草居多,质量也就差远了,可场面还是很壮观的,一路上,各种板车望不到头,还有不少小学生拉板车的。 + +**老威**:我小时候也送过肥,走“五•七”道路嘛。周大爷,你过去在环卫所具体干啥工作? + +**周明贵**:掏粪、送粪、打扫公厕都干过,那年头,没有价钱可讲,党叫干啥就干啥。我们的榜样就是时传祥,全国人大代表,受过毛主席的接见。我原来住在线香街,街口的公厕,有男女各三十多个蹲位,用木板起了一层楼,下面是半封闭的大茅坑。到了 70 年代,城里的大公厕不再用板车拉粪,改用汽车,把碗口大的管道插进坑,开动马达往上抽。有一次,管子堵住了,我拔起来伸手掏,原来里面卡了半截木棍,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死胎,这一硬一软的两种东西缠成一团,差点把机器弄坏了。 + +**老威**:谁这么缺德?打胎的地方遍地都是嘛。 + +**周明贵**:年轻人,你说的是九十年代。过去的人,没有结婚证,哪个敢公开到医院打胎?这是道德败坏的丑事,一旦张扬出去,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所以,许多一时失脚的女娃子,都是悄悄开些药,人不知鬼不觉地下掉肚子里的货。甚至还有吃错药,闹出人命的。通过文革,大家开化了很多,而在文革前,公共厕所就是打胎的医院,我还遇过昏死在厕所里的,满下身都是血,我将她抱出来,那个惹祸的男人守在外面,明明脸都急青了,还装着不认识人。我拦了辆公共汽车,他却推了东西自行车过来,自称“学雷锋做好事。”我懒得点破,也不晓得后来他驮她上医院没有,反正中国命贱。 + +**老威**:你是清洁工,可以随便进女厕所。而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女厕所就绝对神秘,街坊上曾揪出过偷看女厕所的流氓犯,游街示众不说,还要挨观众的口水。 + +**周明贵**:我有规定时间,选没人的时候进去。并且在外面立牌:“因打扫,暂停使用。”那次救人,是有女同志拉我进去的。 + +**老威**:听说在文革期间,教授也扫厕所? + +**周明贵**:牛鬼蛇神下放到居委会,归群众管制,扫街、扫厕所,啥都干。我想干,但是造反组织不批准,只好在家里耍。劳动惯了的人,要耍出毛病,就一早一晚,习惯去厕所,给牛鬼蛇神做示范。我晓得,知识分子是受不得委屈的,虽然他暂时象狗一样毕恭毕敬,但是内心把账一笔一笔地记着,时机成熟了,再一笔一笔抖出来。古戏里有孟姜女哭长城,如果现在象秦始皇那样“焚书坑儒”,也就没有人敢写孟姜女哭长城了,也就没账可算了。共产党毛主席毕竟是仁慈的,不杀文人,连胡风也不杀,讲思想改造,”讲“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这容易吗?劳动人民知识化当然容易,进扫盲班,学政治、学历史,哪个不乐意?可是,要让教授扫厕所,斯文就扫地了。报纸经常登这类文章,诉苦,变着法子挖苦思想改造。据说还有当时想不通,用裤带在厕所里上吊的,惨哪。唉,这也叫惨,我生来就是掏粪坑的命,就不惨。你说惨,没人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孔夫子说的,连毛主席的胳膊也扭不过他的大腿。 + +**老威**:我觉得你挺风趣的。 + +**周明贵**:谈不上,劳动人民嘛,拿得起,放得下。 + +**老威**:你勾起了我许多回忆,那种回廊式的公共大厕所,我们这种小屁娃经常在里藏猫猫,屙屎忘了带纸,就撅起小屁股在隔板上蹭。惹得大人骂。可以说,厕所是我们这代人的第二课堂。 + +**周明贵**:你把厕所叫“课堂”? + +**老威**:差不多。因为在课堂学不到的东西,都能在厕所里找到。我第一次接触到女性生殖器,就在厕所的隔墙上,一团乱麻中的一个洞,那么直观,那么触目惊心,接下来的一幅画,是性交的剖面图,男女形象都省略了,就剩下两个嵌在一块的器官。当时我才 8 岁,读二年级,连课本都是红彤彤的,万万没料到在革命的红海洋之外,还有这种阴暗角落,于是就咬牙切齿的掏出铅笔,在性交图旁歪歪扭扭地批注:“刘少奇和王光美干坏事。” + +**周明贵**:你也有乱写乱画的习惯?这不好,我也想不透是啥原因,许多人一解大手就乱来,你费心费力地擦了,刮了,弄干净了,嘿,一会儿他又给画上了。几十年,我就是这样擦了刮,刮了擦,这比扫地冲坑更难整。文革,反右,四清,政治空气浓,人人没地方发泄,就到这儿来,还情有可原;可现在,发泄的地方有的是,你还在墙上鬼画桃符。这又不是出风头的场合。 + +**老威**:有些赌谌荩阆玫囊欢ū任叶唷*?BR>周明贵:我文化低,也没认真看,气都气不过来。好像儿歌,下流图画,粗话,标语,一段一段的文章,啥都有,反正这种东西的历史很长,城里、农村,只要拉的时候顺手,都来几句。文革是个例外,打走资派,打派仗的标语,直接刷进厕所,啥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保皇派吃屎”;啥子“庙小妖风大,坑浅苍蝇多”。 + +**老威**:据我哥说,他会背的唯一的儿歌就是厕所的产物,你听听:“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凑钱买皮袄/你穿皮袄我烧火/房子烧了莫怪我/救火车,来救我/吉普车,来撵我/把我撵进东门派出所/派出所,关的坏蛋多/把我挤成肉砣砣/你一碗,他一碗/妈妈哭进来舔锅铲”。 + +**周明贵**:这有啥意思嘛? + +**老威**:意思谈不上,就觉得比老师教的儿歌有趣。还有一首《厕所恋歌》:“你是天上的鸟儿/我是地下的推屎爬儿 (屎克螂);/你在云中打旋旋/我在屎里头栽筋头儿。 + +**周明贵**:你一个文化人,记这些下三滥的口诀干啥? + +**老威**:见笑了,老人家。厕所文化嘛。你晓得,中国有十几亿人口,能够写文章,并在报刊上发表的,毕竟很少,况且,发表出来的东西,也审查了又审查,不见得就真美实。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在大庭广众中的发言权,所以,厕所也算自由发表言论的地方。绝大多数情况下,写了就写了,没人追究责任。以前,我恨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告状,就在厕所里写:“王小红是地主婆!”还写“地主婆王小红与走资派日×!”这种明目张胆的诽谤在中国小孩中经常发生,并从厕所发展到外面的墙上,还由一个人骂街发展到许多人参与的对骂,直到墙装不下了,于是擦了重新开骂。而大人呢,要么不屑一顾,要么饶有兴趣的欣赏一番。没人打算破案。 + +**周明贵**:我是大老粗,没你这些想法。 + +**老威**:我是向你请教呢。 + +**周明贵**:其实,产生乱写乱画,主要是因为环境不好,过去的厕所,有木架结构、有水泥板结构,甚至还有土墙、竹篱笆那种简陋的围子,铅笔、粉笔、钢笔很容易在上面写画。以前的人,一般都随身带笔,边解手边发挥,也是忘掉臭味的娱乐方式。现在,厕所要收费,几乎都改进了。隔墙上镶了瓷砖,滑溜溜的。笔在上头不好写。屙屎看报的人比较多,打手机的比较多,随身带笔的少。不过,乱写乱画仍然有,昨天,里面还有一首纪念毛主席的诗,嘿,好记,看一遍就记倒了:“毛主席呀,您爬起来看/前面尽是贪污犯/毛主席呀,你朝右边看/右边尽是嫖娼犯/毛主席呀,你朝左边看/假冒伪劣一片片/毛主席呀,你回头看/下岗工人一串串/毛主席呀,你再朝脚下看/还有几个婚外恋/毛主席呀,您莫法看/人民想吃大锅饭。” + +**老威**:我不想吃大锅饭。 + +**周明贵**:你当然不想,你又不是打工仔。 + +**老威**:周大爷,你的收入还行吧? + +**周明贵**:勉强糊口。这条街比较背,街口又是体育中心,陌生人懒得朝这边逛。 + +**老威**:你可以改善一下经营环境,再提高入厕费。滨江路的高级厕所你晓得不?里面有鲜花,有电话,有吸烟厅,还卖与排他有关的小百货。例如高档手纸、卫生巾、香水、痔疮药、消炎药水、口香糖等等,大小便五角,生意火爆极了。 + +**周明贵**:厕所不存在知名度,只要肚子胀,啥地方都能屙,否则,你轿子也抬不进人来。我与老伴考察过滨江路的厕所,那儿的露天全是茶馆,密密麻麻的人脑壳。人家本钱厚,客源猛,而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我掏五角钱,进去享受了一盘,消毒水太浓了,薰得人受不了。墙上贴满了各种痔疮便秘和性病广告,彩色的明星头,眼睛直勾勾的,一门心思要赚屁眼儿的钱。我估计隔壁女厕所也少不了卫生巾和各种妇科病广告。我上下不得空,眼界倒是开了,可惜啥也没拉出来。 + +唉,一个月有个两三百元钱,我也就知足了。至少,我不给房租,我儿子,儿媳进城拉偏三轮,也有个歇脚的地方,活路也轻松,跟养老差不多。现在,下岗的太多了,年轻力壮都找不到工作,何况老头子。生活累啊,难啊,绷起一根筋做人,哪天筋绷断了,就完逑了。你还没瞌睡?夜猫子。文人火旺,鸡巴傲在头上。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23.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23.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1bc0416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23.md @@ -0,0 +1,89 @@ +# 拆迁户罗月霞 + +采访缘起:60 出头的罗月霞从市中区的黄金地段迁到化成小区已好几年了,仍然很难适应拥挤、嘈杂的环境。“人太多,都是过路的,”她说,“过去那种几代人的邻里关系已找不回来了。”城市要现代、道路要扩张,所以拆迁每年都必要。随着大量老化而贫穷的居民搬出去,我们这座古城正迅速失去历史,失去怀旧而感伤的歌谣。整齐划一的灰色楼群崛起着,人口膨胀着,我只好安慰罗伯母:“还是搬到郊外好,熟人少些,心要静些。”从罗家出来,正是 1996 年 3 月 9 日傍晚。街灰蒙蒙的,夕阳烧得像哮喘病人的肺,违章占道的菜农们叫卖得猖狂。 + +**老威**:罗伯母,您是从哪儿拆迁过来的? + +**罗月霞**:线香街 78 号。 + +**老威**:在啥位置? + +**罗月霞**:靠近玉带桥。一出线香街口子,就能望见“陈麻婆豆腐”的招牌。那是上百年的老店,成都人都晓得。在我的印象中,陈麻婆天天生意兴隆,许多人占不着堂里的座位,就在堂外阶沿蹲着、站着吃。还有把豆腐碗搁在地上,呷口小酒的。真是三教九流,口味不分等级。 + +**老威**:陈麻婆还在原地么? + +**罗月霞**:还在原地,可是麻婆已经不是麻婆了。品种少,口味差,堂子弄得花里胡哨,不晓得里头是卖几毛钱一碗的豆腐呢,还是卖其它啥子稀奇。过去那一带全是平房,公馆不少,都是青石板路,经常有娃娃在街边打弹子,跳橡皮筋。还有拉黄包车的,叫卖丁丁糖和豆腐脑的,管这一段的巡官 (相当于现在的户籍警) 一身黑警服,都扎着白绑腿,夹根哨棒走来走去,这家那家打招呼。有时闲得磨皮擦痒,也会当街抄手一站,看娃娃玩,或者加入小孩阵营,在地上蹭来蹭去打弹子玩。唉,算了,眨眼之间,这些都不见了。上次我回去,居然在玉带桥迷了路。骡马市一座天桥,没走几步,就是座大立交桥,周围高楼大厦,都贴着大广告,桥下是迪厅与商店。那个闹!那个挤!汽车、自行车、人都不让路,密密麻麻的。才没多少年,人就像从地缝里一茬接一茬朝上冒。我一问线香街,都不晓得,嘿,活见鬼了!多少代的老街,转眼就消失了!幸好“陈麻婆”三个字我还认识,往门口一站,心才踏实了。老威: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嘛。罗伯母,您才 60 多岁,应该多出门走走,适应新形势、新路段,因为这十几年,不单成都,全国每座城市都在变,拆老街,建新街。 + +**罗月霞**:新形势就是富人朝城里搬,穷人朝城外搬,现在我们都搬到茶店子以外了,还有些老街坊,听说去了九里堤,还有东郊跳蹬河。过去那儿全是农田,郊游也跑不了这么远,抗战时期,日本鬼子 108 架飞机炸成都,为疏散人口,开了五条火巷子,可人也没跑出环城四十八,穿城九里三。 + +**老威**:过去的线香街是啥样子? + +**罗月霞**:铺板门一家挨一家,都做单一小生意。成都人天性闲散,懒觉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汲着拖鞋,打着哈欠开门,或摆摊,不求富裕,只求温饱。烟摊、糖饼、麻饼摊、锅魁、包子、小面、干杂、酱醋,店多客少,要啥有啥。解放后公私合营,不做小生意的懒虫许多进了厂,上下班当职工了。78 号里多半是职工,类似的大杂院,街面上还有好几处,都是双扇黑大门,门坎高,两岁娃娃只能横着翻。 + +**老威**:夜里还关门么? + +**罗月霞**:解放前夕,市面上太乱,一会儿兵匪一会儿游行,所以大门夜夜都关。兵匪还撞过门,把门鼻子大铜环也撬了一只。白天平安无事,学生的游行只经过玉带桥,拐不进线香街。许多巡官跑出街口,包括管我们段的,嘟嘟地吹哨子。邻里百姓都堵过去看热闹,有的还挥胳膊,跟着喊反饥饿反镇压反贪污腐败反涨价的口号。巡官吹哨子,撵大家回去。我们也掏出泥哨跟着吹,气得巡官不撵大人了,专对付娃娃。那时我没满 10 岁,腿短跑不快,经常被逮。巡官一只手捞起我,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哨棒,然后轻轻落向屁股。我惊风火扯地放开大嗓门,又嚎又抓,巡官没法,就发一颗水果糖,作为没收泥哨的价钱。我凯旋而归,嘴里还吧吧吮着甜头,继续追游行队伍。有时队伍太长,尾巴还在玉带桥,头已到了皇城坝,甚至少城公园。娃娃们要跟小半边城,直到听完几轮演讲,才捡几张传单回家。解放后,游行都由政府组织,除喊口号,敲锣打鼓,还扭秧歌。当然,逮我的巡官倒了霉,听说发生抢米风潮时,他与其他巡官被派去守米铺,挥哨棒打伤了不少人脑壳。都鸣枪了,饥民还一浪接一浪朝里涌,终于掀翻柜台,抢空了米仓。巡官被挤在旯旮里,抱着头,差点就逃不出来。改朝换代,他因这事成了群众的冤家对头,开过大会,定为反革命军、警、宪、特,后来被镇压了。 + +**老威**:怎么判的? + +**罗月霞**:解放军进城不久,阶级斗争形势复杂,只要群众检举,军管会核准就执行了。唉,咋不垮?官匪一家,物价飞涨,号召爱国市民用金银硬通货去换金元券、法币,最后一贬值,厚厚一沓钞票,换回来几斤米,这和抢有啥区别?好在 78 号院里还和睦,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就互相挪着借着过吧。送走旧社会,精神面貌也就变了。军管会挨家挨户登记户口,成立街委会。在进大门的水井旁边,挂了块牌子,大门也就不用关了,直到文革搞武斗之前,大门 20 多年没关过。那时人人都爱解放军,我们 78 号院里有位租房的女学生,与街委会的上级,一位南下干部谈起恋爱,结果结婚了两、三年,才被清查出来,她是官僚资本家的公馆小姐,读过成都女中。南下干部气坏了,自己老婆成了剥削阶级埋在床头的定时炸弹,官肯定升不上去,婚也不能说离就离,犹为恶劣的是,她还伪装进步,涂改成份骗婚!于是俩口子三天两头打,南下干部是东北人,性子暴,一沾了点酒,就解下皮裤带,把老婆从屋里抽到院里,滚得全身泥,也没人敢上去劝。60 年代生活紧张,南下干部带上两孩子,住进单位吃集体伙食,才个把月不回来,他老婆就饿死在床上。不愧公馆小姐,死也讲究。阴丹蓝对襟扣罩衣,脚登老式锈花鞋,头发梳得光光滑滑,后面挽了个髻。脸都饿塌了,还搽胭脂点口红。她的门反扣,帐子罩得严实,个多星期了,屋里没个动静,邻居就报告了。派出所撩开帐子,大伙才敢进屋。人都硬了,还好,冬天的死人不臭。南下干部赶回来,跺了跺脚,就骂:“什么鸟终归是什么鸟!” + +**老威**:人死了还骂? + +**罗月霞**:北方人就这脾气,况且,亲不亲,路线分,时代风气就这样。文革分派,一家人经常搞得势不两立,78 号几十户人家,动不动就爆发大辨论,后来发展到动刀动枪,比南下干部饿死老婆还过分。我们家七口人,61 年饿死了两口,还剩五口,分四派。我跑公交车,当售票员,随大流加入了正宗的造反派“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丈夫刘永刚在川棉厂当炊事员,也随大流加入了正宗的保皇派——“产业军”,爸死了,妈无职无业,自然是逍遥派,弟弟是老三届高中生,参加了“红卫兵成都部队”。这下热闹了,大家都在捍卫毛主席,都以为家里的其他人图谋不轨。比如刘永刚,一个炊事员,文化又低,若不遇生活紧张,填肚子第一,我一个漂亮大姑娘会嫁他?真是笨人有笨福,他自己也长期唯老娘的眼色是从。这样久了,俩口子就真拆不散了。可是文革把啥拆不散?老刘他是铁杆老产,还执迷不悟,我和弟弟要撵他,这老保就真搬出去住了。 + +线香街离西南局、成都军区、省市委都近,所以整夜都能听见围攻这些单位的高音喇叭,战歌反反复复地唱:“万炮齐轰西南局,烈火猛烧省市委,坚决打倒李井泉,彻底解放大西南!”公交车被借出去了一半,红卫兵站在车顶,舞红旗,举话筒喊话,下面人山人海地鼓掌。老刘一辈子就这一回,与我拧着干,结果倒了血霉。“三军一旗”大游行没多久,就被中央文革小组宣布为保皇组织,勒令解散。川棉厂是产业军的老窝,被造反派围得水泄不通,那时军队还没支左,所以基本凭原始肉搏战。我对老刘又恨又担心,万一把这条保皇狗的腿打断,我还得服侍他。弟弟参加了一线战斗,搭十几米的竹梯攻楼,结果一泼接一泼的红卫兵被石灰水浇下来,还有的进窗口就被逮住,直接抛出来的,有些学生娃娃在摔下来的过程中还高喊:“毛主席万岁!”这样一来一往好几天,双方都杀红了眼,就朝死里整了。川棉厂被攻占,弟弟挂着彩回家,一沾床就睡着了。我摇醒他,问见着他姐夫没有?他摇摇头,又睡了。两天两夜没醒。等终于醒来,他又拿起钢钎,跟大部队去攻打文殊院产业军第五军军部。保皇派大势已去,这仗只打了半夜,就胜利凯旋。快天亮时,有人敲门,一打开,是老刘,满脑壳纱布,浑身臭泥。我赶紧给他烧水洗澡,扶他躺下。解开纱布一看,右前额凹进去一条槽!我差点吓晕了,老刘说他守在文殊院后殿,红卫兵攻进来,边喊“缴枪不杀”,边拿钢钎迎面戳来,他头一偏,矛尖就嚓地擦了过去。他们都举手投降,红卫兵的前线卫生员才过来替他包扎,然后准备验明身份,集中关押。出殿时,他趁人不注意,拔腿就逃。 + +四面都在喊杀,没办法,他只好钻阴沟了。我说:“活该!”他说:“月霞呀,我们有 5 个月没见面了,形势发展得这么快,我是工人阶级,咋会反对毛主席呢?一定是他们蒙蔽了中央文革小组。”我说:“还顽固?把你交给红卫兵算了。”他说:“再顽固也是你男人,如果死在外头,你再革命也一样守寡。”我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就可怜起他来。 + +不料这头才按平,那头又翘起,产业军一垮,红成与兵团、八•二六又分裂成两派,打起来,解放军参加支左,有人暗中打开军火库,引诱学生娃娃去抢。我们俩口子与弟弟为了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反目成仇,他把枪都拖回来了,还是邻居拦住。武斗升级,真枪真炮干了一年多,线香街上经常能拾到大把子弹壳,娃娃们在院里赢子弹壳玩,我儿子把装小人书的木箱也腾出来,装得满满的,甚至还有没打响的整子弹,用钳子夹开,将炸药倒掉,弹头就不会意外炸了。 + +78 号还死过红卫兵的司令,前院张姆姆的儿子,没满 20 岁,到中江与继光兵团作战,牺牲在郊外的凤凰山。继光兵团司令是抗美援朝烈士黄继光的妈妈,据说背双枪,八面威风。红卫兵司令在半坡挨了一梭子弹,立即成蜂窝了。他被运回来,平板车,身上覆盖着红卫兵的战旗。护驾的大小车有 20 多辆,堵住两边街口,然后整条街都成了灵堂,花圈、挽联、祭帐、白花、白绸,从头到尾,铺天盖地。78 号的大门前,还搭了两根大柱子,撑起“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超大型挽联。灵柩放在门里,从早到晚,吊唁的人不断线。这么多年过去,这种规格的丧事我再也没见过了。 + +**老威**:伯母的记忆力不错,心也挺年轻的。 + +**罗月霞**:那年头的稀奇事太多,只能记个大概。 + +**老威**:其实不同朝代风尚也不同,不可能一成不变地延续下来。 + +**罗月霞**:我有点文化,晓得城市、街道变不变由不得小百姓。比如皇城坝,明朝的蜀王府,清朝改为贡院,68 年城墙内还有明远楼、至公堂,可轰隆一声,成平地,只因为皇城门楼像北京天安门,连御河与御河桥都一样。这还了得,除了北京,就成都有这种皇帝风格的建筑,李井泉把四川搞成反毛主席的独立王国,这就是另立中央的铁证。 + +**老威**:太可惜了。 + +**罗月霞**:每个老成都都感到可惜,因为穿过三个门洞,里面早没皇帝。解放前,皇城坝成了扯谎坝,住着不少看相、卖唱、拉条皮、贩毒与野鸡,相当于现在的三无人员。毛主席说:“不破不立。”拆了皇城坝,在废墟上又敬建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这是省革委成立时,献给毛主席的礼物。听说坐飞机朝下看,完全是个“忠”字,检阅台正中的主席像,就是“心”字中的一点。主席像基座高 7.1 米,象征党的生日;主席像高 12.26 米,暗喻领袖诞辰。非洲人民送给他老人家的芒果,转赠过来,就拿玻璃匣子供在里面的东方红展厅,让亿万人民瞻仰。我看到的是个蜡泼⒐鸩硬拥模颐蝗ス却虼擞胄矶嗳褐谝谎谝淮渭秸饷凑淦娴纳窆*? + +**老威**:水果咋能瞻仰?放太久就烂了。 + +**罗月霞**:这是精神寄托,谁会想到吃它?你晓得人民南路的毛主席招手像原来准备垒多高? + +**老威**:不知道。 + +**罗月霞**:比现在的像高十倍,或者二十倍。总之,要让全市人民从各个角落都能望见。 +所以运“忠字石”的车辆尽夜不停朝城里开,若遇特别好的巨大石头,还要挂红布,敲锣打鼓。也许是忠心表过头了就劳民伤财,也许是垒那么高的塑像技术不过关,反正轰轰烈烈的计划停了下来,修改成目前的“万岁展览馆”。改革开放后,大楼顶上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换成各色广告,万岁展览馆又变成广告展览馆。绕皇城一圈的东西御河,在中苏珍宝岛边境之战中,响应“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领袖号召,抽干水,建成防修正主义原子弹的防空洞。那年头经常响空袭警报,政府大力宣传空防知识,但洞子一次也没使用过,后来就适应经济形势,改防空洞为地下商城,直到现在,这也是全国最大的地下商城。可惜,已关门好几年了。 + +**老威**:这算文革中最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吧? + +**罗月霞**:应该算。 + +**老威**:皇城坝消失了,许多与它相关的掌故、习惯、文化也随之褪色。但时代潮流不可抗拒,我想年轻人还是喜欢变化的,改善居住环境正是造福于民啊。 + +**罗月霞**: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我在线香街住了大半辈子,不想动。太熟悉了。现在我住在这五楼,三室一厅,九十多平方米,电视、电话、沙发,煮饭烧天燃气,应该说比过去方便。可我住在这儿,想的全是线香街的事儿。这楼房,也没个邻居,儿子媳妇一走,门一关,就老俩口在家,像坟墓一样。还有这防护栏,与其说防盗,不如说把监狱的铁栅搬回来了。老刘退休没事,整日在家练书法,耳朵不灵,与人说话不方便,就干脆装聋卖哑。他一天最多下一次楼,20 多分钟。上个月我回线香街寻古,不过大半天,老刘就出事了。他下面吃,一不留神,面汤就泼到手背上。我晚上回去,发现他在被窝里,自己用烂棉花蘸酒精裹手,我赶快通知儿媳,送他上医院,医手,顺带查病。除高血压,还有自闭症。医生建议他上老年大学,与人交往,如果性格一时改变不了,练练气功也可以。 +现在啥都要花钱,老刘节约,加上厂里不景气,老是拖欠退休工资,更别提报医药费了。他穷担心的事多,连降压药都舍不得吃。我俩口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不到 500 块,得计划才行。米面油盐先买齐,吃菜就简单了。只要不生病,生活不是主要问题,恼火的是楼里没个邻里关系,一关门,独家独户,哪个习惯得了?一单元的陈大爷,住在七楼上,死了一个多月,都没人晓得。等到他孙儿出差回家,打开门,苍蝇嗡地就扑出来,满床都堆着蛆,把人的肉也看麻了。郊区不比城里,贼娃子牵线线,贫民窟没啥钱,就啥子都拿。自行车、电视、肉,甚至猪油,并且一偷就是好多家。你要养狗防盗呢,狂犬病办公室又收狗税来了,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 +**老威**:你这附近有居委会嘛,把大家组织起来,开展活动,重新建立邻里关系。 + +**罗月霞**:人与人除了钱,就没关系了。居委会开麻将馆,还不是图个桌子钱。居委会主任是个贪官,光垃圾费,他一年就贪污 6 万多。本来环卫局规定每户每月的垃圾清运费为 4 元,他翻番,收 8 元。原先大家都没在意,是他自己在发廊搞按摩,黄色了一盘,在兴头上告诉小姐的。小姐还算有点人味,气不过,就揭发了。 + +**老威**:居委会主任也能贪污?太稀罕了。 + +**罗月霞**:社会风气如此,再低等的交椅,只要坐上了,不贪污就不正常。有权不谋私,就是瓜娃子。78 号好啊,几十家在一个院里,像大家庭,磕磕绊绊的,有许多想头。多少年了,每户就一把挂锁,有粗心的,出差顺手把门带上,三五天不回来,也不会丢东西。夏天晚上,都把篾席扯出来,铺在大院里,边乘凉边吹老龙门阵。星期天,大部分人没事干,或约起逛春熙路,或听收音机。唱川戏,拉二胡,各逞所能。廖家七妹是唱清音的,四十几岁,嗓子还又脆又尖,能唱整段《毛主席去安源》。我家老张啥也不会,就混在娃娃堆里,单腿斗鸡,跳拱,拍纸烟盒。老张有几百张纸烟盒,老刀、中华、蓝牡丹、红炮台,尽是老牌子,一张起码值五十万。娃娃们老想赢他的老烟盒。可老张厉害,趴在地下瞄一瞄,张开手掌,虎口向下一扇,起码翻六、七张。他的烟盒越积越多,几乎集中了全院百分之六十的老烟盒。于是,他每逢心情好,就坐在床上数烟盒,一万两万,十万八万,四十万五十万,超过二千多万了。有一回,李家三娃偷了他的红炮台,他就叉腰站在门口吼:“哪个贼儿偷了我五十万?!” + +**老威**:烟盒这么值钱? + +**罗月霞**:现在叫“收藏”吧,还有存糖纸、火柴票,在娃娃们看来,老烟盒肯定比钱值价。唉,穷开心的岁月,一去不回了。 + +**老威**:当时拆迁的情况咋样? + +**罗月霞**:一两年前,我们就晓得要拆迁了,还以为要等很久,直到某天上午,居委会开会,宣读了拆迁通知,大大的拆字从玉带桥拐弯,一直刷进来,大门也“拆”,围墙也“拆”。大家才手忙脚乱收拾东西,办理搬迁手续。我家原住面积 41.5 平方米,国家照还,多出的面积,就得出钱买。拆迁房修得简陋,位置又在二环路以外,所以价格算便宜,500 多一平米。整个算起来,这次拆迁我们家花了 4 万多元,还没装修。 +搬家那天,来了几个老外,要买老窗框、门柱和门楣。,上面描的金都黑了,但老外喜癫癫的,说就要这种民俗效果。三百元,我全部卖,包括梳妆台、水缸。传了三辈人的东西,一搬,就散架了。老外要了搬家公司的车,东撬西敲,恨不得把整座院子都抬走。 +我一步三回头,眼泪都出来了,这是住了多少代的家,搬走了,心还在这儿。邻里互相告别,留地址,约定以后还要串门。穷人永远都是朝城外搬的命,不管哪朝哪代,都一样。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24.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24.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c989087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24.md @@ -0,0 +1,93 @@ +# 朝圣者旺吉 + +**老威**:可以和您说话吗? + +**旺吉**:嘿嘿。 + +**老威**:您挺高兴的。 + +**旺吉**:很高兴。嘿嘿。 + +**老威**:我们认识一下,我叫老威。 + +**旺吉**:我叫旺吉。 + +**老威**:您一开始拜佛,我就站在这儿数,您磕了 81 个长头。不累吗? + +**旺吉**:不累,我们的生命都是佛给的。我佛慈悲。不累。 + +**老威**:这太阳,够火曝的,我站在这儿,头都哂晕了。我的一位同伴,在太阳下停了一刻钟,就中暑了。可你们藏族同胞,在明晃晃的阳光里,一大片一大片地磕长头,这么大的运动量,居然就没一个出问题…… + +**旺吉**:喂,您的同伴在哪里?我领他找医生,我知道八角街最好的医生。 + +**老威**:他吃了人丹,在阴凉地靠了一会儿,就缓解了。您的心肠真好,您自己的额头,还有这手,这膝盖,这胸脯,伤痕累累的,您该找一下医生,至少弄点药,要不会感染。 + +**旺吉**:谢谢您。我们藏人不会感染,我们心中有佛,佛能治所有的病,脑子里的病,也能治。这西藏,是佛的国,好大好大,离天近得很。没有污染。 + +**老威**:您是哪里人?住在啥地方? + +**旺吉**:我的家在白云那边,他们,这些拜佛的人,家都在白云那边,白云比太阳还飘的高,您骑马也赶不上。我们藏人死了都到白云那边,鹰把我们带去见佛。佛很大,很多化身,鸟,风,太阳,或者冰雪,或者山,雅鲁藏布江,都是佛,歌声也是佛。 + +**老威**:人也是吗? + +**旺吉**:人也是,您想帮助别人的时候,您就是佛。 + +**老威**:那人与活佛的区别昵? + +**旺吉**:人很多时候不想帮助别人,还骗人,犯罪;活佛普渡众生,他一代又一代地轮回转世,是最大的善。现在,布达拉官没有活佛,我们只有刭大昭寺朝拜。 + +**老威**:我是第一次到西藏,感触很深,这儿是明亮的阳光之国,河流和天空都像镜子一样,人走在路上,不,哪怡坐车,也觉得是在臣大的镜子之间。我的五脏六腑被洗了一遍,肠子都透明,这脑袋有点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西藏的一部分,从风里飘来嵌在我脖子上。然后是刻着藏文的经幡。走在拉萨街头,藏族人都很友好,向陌生的汉族游客点头微笑打招呼,并教大家怎样转经,怎样祝福吉祥。旺吉,您也是好样的。 + +**旺吉**:进了佛国的,都是兄弟。 + +**老威**:看您风尘朴朴的样子,不是拉萨人吧? + +**旺吉**:我是磕头来的,好几百里地。我是牧民,我卖了一些羊,一些牛,又用卖的钱换金子,一年换一点,五年能换好多金子。这次我全带来了,献给庙里,把佛像修得大大的。再过五年,我还能换更多的金子,献给佛。五年前,我就献过金子,那次,活佛为我摩了顶,我喜欢得哭了,我妻子,骑马伤了腿,活佛摩了我的顶,她的腿就好了。神佛保佑。 + +**老威**:您家里几口人? + +**旺吉**:我家里五口人。-老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出了嫁。我把两个儿子都送进庙里,侍奉佛。他们不识字,进大昭寺不够格,就先在我们本地寺庙呆了两年,然后进了小昭寺。太高兴了,他们不在外面薏祸、一心向佛,还学文化,每天学藏文。 + +**老威**:您把儿子都送去当和尚了,家里不冷清? + +**旺吉**:能进寺院,是他们的造化,也是全家向佛修来的佛缘。我们藏族人,总是把家里最聪明最能干的孩子送到庙里去。 + +**老威**:人都是要老的,将来您和您妻子怎么办? + +**旺吉**:佛自有安排。 + +**老威**:您家里富裕吗? + +**旺吉**:除了吃的、用的和住的,财产都应该奉献给神佛。财产多余了,人就要产生贫心的念头,就会作恶。您看那根柱子下的老太太,牙都没有了,还边笑边吃糌杷,她比我还穷吧,可她活得高兴;因为她除了佛之外,就没多余的东西了。你们汉人可能不理解她为什么高兴?又脏,又无依无靠,吃东西都艰难,还高兴个啥。不相信?您过去问问她,您伸手要她的糌粑,她和糌粑的那只碗,她马上就会给您。因为您是在帮她,给她机会积德行善,这样她就接近佛,成佛了。她不会要您的钱,如果您扔在地上,她看都不会看……。她在笑呢,她知道我们在说她。她在这一带很有名,和许多外国游客照过相。 + +**老威**:老人家的眼睛非常有神,她穷得象乞丐,却笑得那样慈祥,我简单不敢看她。刚才,我逛了一回大昭寺,我没随其他游客的大流,而去走岔路,这寺里像迷宫一样,我不知不觉就沿着回形土梯上了顶,不是正殿的顶,而是靠西北角,庙后的一边。那儿没有金碧辉煌和照相留影的众多游客,连一个喇嘛也没有。四四方方的土圊子内,只有一间小屋。我在那儿足足站了一刻钟,什么响动也没听见。风渐渐大了,我刚缩着脖子要下楼,却瞅见小屋内有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我到底从小屋的暗处看清了那个老人,盘膝在卡垫上,面前的矮桌铺着经卷。他的白头发告诉我,他至少 80 多岁了。我猜想这老人抄了一辈子经卷。令我感动的依然是眼睛,像太阳下的水,一下子就涌到我的心里去了。他合掌对我说:"扎西德勒!"我也回了句:"扎西德勒!"他点点头,笑得跟孩子一样。不,比我们汉人的孩子还纯洁,他是天堂的孩子。那位老太太,也是天堂的孩子。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园。我是不是搞错了?我是在世俗里陷得很深的汉人,却感到那抄经老人是我的父亲?真的,这一切像梦,又太熟悉了。 + +**旺吉**:您的话我听不太懂,可您的眼睛告诉我!您有佛缘。其实,许多汉族人,还有许多外国人,都信我们的佛。不过,不少人把财产,把尘世看得太重,他们先是自己,然后才是铞,或者只有自己遇见了麻烦事,才想起佛来,这是得不了救的。我也做得不够,还有不少尘世的俗事。神佛保佑,我和妻子感情很好。如果有一天,她先于我进入天国,我就毁了房屋,放生牛羊,到山洞里去修行。有不少人去洞里面壁,听我儿子讲,在尼泊尔,还有西方人削发进洞的,一修就是一两年,不出洞,甚至连天日也不见。我没有经济条件去尼泊尔,可我到时候,准备选一座天葬台,在天葬石下掘个洞修行。 + +**老威**:在天葬台下修行?太过分了吧? + +**旺吉**:那儿离天堂最近。在拉萨郊外,有个女尼就整日在天葬台下诵经,已经好几年了。 + +**老威**:你们藏族同胞平时都极其和善,就是在天葬的时候很凶。昨天早晨我们去了,只想远远地感受一下气氛,藏胞们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扔石头赶我们走。 + +**旺吉**:你们外人不应该去,天葬是神的仪式,不是供参观的。否则,升向天国的灵魂会被打扰。 + +**老威**:是啊,我们跑得非常远,才停下来,可我们还是看见一头鹰从铁青色的天幕后飞来,歇在山梁上,接着太阳从一个缺口露面,点燃了半边山和一片开阔地,鹰群飞来了,在空中盘旋,然后俯冲下去。我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 +**旺吉**:如果我们早认识,我可以替你们向死者家里人请求,让你们靠近,一起为亡灵祈祷。 + +**老威**:您是个好人。我把地址留给您,欢迎您今后到成都我家做客。 + +**旺吉**:我到过成都,到过内地的其它地方。 + +**老威**:去佛庙里烧过香么? + +**旺吉**:烧过香,但我不相信汉人有佛。 + +**老威**:您这是大藏族主义吧?都是释迦牟尼佛的信徒嘛。内地的佛教与藏传佛教只是分支、门派不一样,但源头是一样的。芙实藏传佛教也有黄教(经过宗喀巴改革)和红教(未经改革的原教)之别。归根结底,佛陀就是普渡众生,也不是只渡藏人,不渡汉人。成都的文殊院,无论普通节假口和佛教节日,都挤得水泄不通,若遇公开讲经说法,收纳居士,佛堂根本容不下。单就信教的热情,汉人并不亚于藏人,只是风俗不同而已。 + +**旺吉**:你们汉人信佛只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健康、儿女……反正世间所有俗事,都要求佛,都要许愿还愿。 + +**老威**:内地有佛学院,专门研究经文,培养出家人。在历史上,因看穿红尘出家当和尚的名人也不少。有些明星还常去寺庙捐款,做佛的俗家弟子,他们可不为什么。 + +**旺吉**:不为什么?先生,在佛国里是不能撒谎的。你们汉人信佛都是看破红尘,当不了官,发不了财,健康有问题,儿女不孝顺,还有男女不相好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于是想解脱,出家躲起来,人在寺庙里,心在外面。女的翦头发,男的剃头,还流眼泪,一幅想不开的样子。你们把佛信得很痛苦。这是对佛大大不敬。因为西方是极乐世界,痛苦的人是永远进不去的。我们藏人信佛很快乐,从阿妈肚子里一出世,我们就是佛的人,佛国无边,哪有"红尘"?我们把金银珠宝都献给寺庙,把最聪明最有出息的孩子送去待奉佛。我们一路磕长头来拉萨朝圣,高兴啦,心里一直唱着歌啦,头磕破了会长疤,只要身体还活着,血也没流完的时候。至于饿了渴了病了,都会过去,神佛保佑,你们汉人看不出我们心里有多快乐。来去都一丝不挂,可你们汉人想在世上留下的东西太多,佛是帮不了忙的。你们吃的、穿的、住的都比我们好,也比我们讲卫生,可你们痛苦,因为你们的心在地狱里。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_meta.json b/pages/corpse-walker/s02/_meta.json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f7cd17b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_meta.json @@ -0,0 +1,22 @@ +{ + "02-01": "街头瞎子“张无名”", + "02-02": "蜀派古琴大师王峪", + "02-03": "打工仔赵二", + "02-04": "嫖客唐东升", + "02-05": "嫖客耿东风", + "02-06": "三陪王小姐", + "02-07": "三陪林小姐", + "02-08": "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 + "02-10": "川西神医张松", + "02-13": "风水先生黄天元", + "02-14": "四川某县殡仪馆遗体整容师", + "02-16": "乞丐王", + "02-19": "村小老师许长久", + "02-20": "老红卫兵刘卫东", + "02-21": "厕所门卫周明贵", + "02-22": "居委会主任米大喜", + "02-23": "拆迁户罗月霞", + "02-24": "朝圣者旺吉", + "02-25": "下岗工人“营门口”廖亦武", + "02-27": "新新人类喂小姐"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07.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07.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57acc2c..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07.md +++ /dev/null @@ -1,129 +0,0 @@ -影子杀手赵苗苗 - -采访缘起: - 赵苗苗的"事迹"在监狱传为笑谈,当我偶然听一位警察讲起时,不觉目瞪口呆,于是动了拜访的念头。我动用了许多关系,终于在 1991 年 8 月 2 日如愿。 - 当时太湖正闹水灾,据报载,某地监狱为防水患,已把犯人转移到防洪大提上。而赵苗苗倒安然无恙,一如即往地在监舍练习"射击"。 - 赵苗苗杀了人,依律该斩,只因为犯罪动机不明,两派权威专家对其是否是疯子争论不止,所以在重庆市某看守所一住四年。他曾是杀人碎尸犯卢人标的邻居,相似的个头和脸谱,象双胞胎。据看守介绍,赵苗苗除了"射击"不止,其它行为无异常。由于做手工活卖力,他曾被评为先进人犯,多次得香皂、毛巾、牙膏的奖励。赵苗苗已 35 岁了,还保留着某些儿童的不良习惯。(以下,威:老威;赵:赵苗苗) - - - 威:你在看守所关了几年? - 赵:你是我的律师么?我已经四年没见过律师了。我也从来没请过律师。我是山城第一杀手,抓我的时候,来了一百名刑警。我以为早该判死的,等了这么久,终于来律师了。哪个出的钱?我啥时出庭? - - 威:我也不晓得。喂,杀手,你既然那么大名气,肯定探你的人不少。 - 赵:我四年没在社会上混了,兄弟伙早把我忘了。半年前,我妈来过一次,我写了八封信,邮票也是借的,她才来一次,大冷天,她只给我送进来十块钱,一双长统丝袜。我穿在身上,连肚脐眼都被封了,前头还鼓一包,象个跳芭蕾的,惹得全房的贼都笑。这老疯子,我明明要她送 50 元现金,还有绒衣绒裤,她偏要讽刺我,送丝袜!这是让我冷了就在房里跳舞玩。监狱里敢跳舞么?我一怒之下,就给老疯子发了封信,可管房政府给卡了,还把我狠狠训了一顿。 - - 威:你写了什么? - 赵:我悄悄带出来了,你看。我写不了多少字,只能用图表示。有些字原来也认得,久不碰面,就有些生疏,就象我们街上的有些人,我看着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你认好了,这个乱鸡窝一样的白发老太婆,就是我妈,现在已经不叫妈了。老疯子。对,老疯子举手投降,嘴里还喊饶命。她的裤子吓掉了,瘦屁眼儿淌下的这几点墨砣砣,叫屎,这几团雾,叫屁。为啥把她吓出了夹屎屁?是因为这把大号手枪抵住了她的脑门,扳机还没抠,否则上半身就全开花…!!过瘾惨了!请你把这封信带给老疯子,让她马上送 50 块!最后通谍! - 威:这封信还是留着,我这儿有 50 元,你妈带给你的。 - 赵:老疯子开窍了?这一晌,我天天都在舍房里练枪法。对着电视,对着墙,对着其它贼练,好久没举行实弹演习,见着铁栅外武警背着枪,就咽口水。昨天中午,大白天做梦,与警察对射,不料上头武警却拉着枪栓,命令我站起来,原来不是做梦。老疯子不送钱,我就把每个人都认成老疯子,我每天枪毙她一万次,她肯定会有感觉。好,钱我收下了。她的伤势如何? - - 威:谁的伤势? - 赵:我妈。 - - 威:她没受伤。 - 赵:咋会送钱来?对于老疯子那种吝啬鬼,拿钱叫出血,我给你开张收条,拿回家给她止血。将就这张,我把手枪撕下来,下面写几个字:"暂时留下你的狗命。""暂"啷个写? - - 威:你有毛病吧? - 赵:上次的律师也这么说,于是把我送到医院做脑电图。我有啥毛病?杀人抵命,借债还钱,我又不想抵赖。 - - 威:你说你是山城第一杀手,你受雇于谁? - 赵:我杀人如麻,受雇了很多家,嘿嘿,暂时保密。人家给了钱,在美国和瑞士银行给我存了户头。这个户头,你如果答应做我徒弟,我也可以传给你。全金条子,把重庆市都买得下来,等我出去之后,就先给乔石打电话,让他开办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兵工厂,先把下岗工人给我解决完。还有乔丹,还有戈尔巴乔夫。反正都是带"乔"的。嘿嘿,我说漏嘴了,反正带乔的都是自己人,是雇主,我是国际主义,是白乔恩。 - - 威:白求恩。 - 赵:白乔恩!!!还是律师呢,张口就是逑!太不文明。 - - 威:我叫乔脑壳。 - 赵:那就是组织里的人了。 - - 威:张春桥同志还健在吗? - 赵:关在秦城……他妈的!你这叛徒,都关进来了,就你还在外面。 - - 威:你晓得 5.21 枪战么? - 赵:5.21?这是暗号。每次雇主不会直接出面,都用 5.21 接头。对方递一箱钱过来,叫"5",我收下钱,回答"21"。 - - 威:亏你是山城第一杀手,连 5.21 枪战都不晓得。江北的斧头帮和市中区的解放帮在大桥下面黑吃黑,双方的管事都被丢翻了。枪战打了一个多小时,警方才赶到。 - 赵:他们用的啥子枪? - - 威:当然是火药枪。 - 赵:混战没意思,挣大钱的都是单干户。 - - 威:你到底杀了好多人? - 赵:天哪么多。 - - 威:这是吹的。据你的管房政府说,你只杀了一个人,而且还是女的。 - 赵:不错,是女的,住我楼上,她是双枪老太婆的后人。 - - 威:你把双枪老太婆的后人都干掉了?佩服。 - 赵:你不要看我个头小,练武的人都是这样,精骨人。那婆娘就欺负我这一点。我恨她的时候,她就故意不看我。当然,不看就不看,练武的人宽宏大量,你不看我,我就懒得恨你了。可叫人气炸肺的是,她的电视天线竟然牵到我的窗外!占了我的天空,每当想到我的天空中有一根仇人的电视天线,我就失眠。我拿竿子去戳那天线,自己的电视却在抖。原来那婆娘把她的天线连到我的天线上。这是啥子意思?她莫非对我有意思?这个淫妇,娃儿都上小学了,还拿天线来勾引男人!我是哪个?山城第一杀手。看得起她?于是我戳断电视天线,大家都搞不成。可是居委会大妈又来了,后头跟了一大帮,围住我就开批判会,还把祖宗三代都连系上,说是我爸的遗传。这不是闹文革么?老子有问题儿子也有问题。终于,老疯子回家了,承认"破坏闭路天线"的罪名。这一下,我的仇更深了。我开始熬夜制造火药枪,床底下,有一箱子弹壳,那是我爸的遗产,文革武斗时从街上捡的。有了子弹壳,这枪就太容易造了,其它原理,同弹弓差不多。我半个月做了七支枪,又到废品站回收铁砂子,最后去杂货店买一百盒火柴,把老板娘骇了一跳。她问我:"苗苗,想做生意啦?"我点头回答:"对,军火生意。"回家后,我就上床,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用铅笔刀刮火药。我连干了一个多星期,把刮下来的火药用布包好。其实,一百盒火柴连一捧火药都刮不够。我又干了一个多月才把弹药储备好。 -   在作战之前,要进行军事演习。好在除了星期天,我妈都是早出晚归,她退休后,就卖报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把床当作战壕,我埋伏在战壕里,拿枪瞄准敞开的门。有一回,我的枪走火,把来收电费的大爷打了,幸好只是耳朵流血。我妈回来,把我的武器没收了。但她一走,我又做了七把枪。 -   汲取教训,我把穿衣镜搬来对着门,每天向镜子里的敌人瞄准。我百发百中,每次听到楼梯口传来脚步,我就立即躲进战壕,只露出枪口。敌人渐渐近了,我的气紧,心剧跳。终于,那婆娘进入镜子,我一扣扳机,玻璃哗拉垮了下来。 - 为了节省弹药,三个月,我只换了 11 次玻璃,老疯了不拿钱换,我就当着她跳楼,她把我从窗台上拉下来,就狠狠咬,把肉都咬下了,还是犟不过我。 - 10 月一过,天就凉了,有天下午,我准备关窗户,突然听见脚步声。"仇敌来了!"我立即埋伏。窗子被风吹得啪啪响,雨也斜飘进来,狡猾的敌人往往选择恶劣的天气进犯!我正在猜测,那婆娘出现在镜子里,披头散发。她不上楼,居然直奔我而来。他妈的,你敢缴我第一杀手的械!"出去!"我命令说,她不理,我甩手一枪。怪了,镜子还好好竖在那儿,镜子里头的婆娘却 - 轰地一声倒下去! -   她满身都是血,躺在门口叫唤。我换了一把枪,冲过去抵着脑门又一下。她不呻唤了,战斗结束。我坐在她身边,等候警察来绑我。嘿嘿,太奇怪了。我想打碎镜子时,敌人就倒下;我要敌人倒下,却只倒镜子。 - - 威:你上过法庭吗? - 赵:差点就上了。后来法院为我指定了律师,开庭前,他来了一次,接着我没去法庭,改去了医院。以后,律师和法官都失踪了。他们说我缺乏杀人动机,其实我的动机就是天线。我已经关了四年,还要关多久? - - 威:我也奇怪,为啥不把你送精神病院,那里有电击枪,专门对付你这种杀手的。 - 赵:精神病院全是疯子,我一个健康人为啥要去?我在看守所吃不愁,还可以一天折三千纸盒,混包烟钱。 - - 威:看来你在监狱里还挺逍遥自在。 - 赵:就是油荤太少。杀手没油荤,如同枪膛生锈。 - - 威:你的父亲不管你么? - 赵:他也需要人管。 - - 威:进监狱里了? - 赵:进医院了。 - - 威:这么说,你的病有遗传。 - 赵:我毙了你! - - 威:我是组织里的人。 - 赵:暗号? - - 威:乔。 - 赵:乔石、乔丹,还是戈尔巴乔夫? - - 威:乔脑壳。 - 赵:同志,终于找到你了。 - - 威:看见了红星,看见了红旗。打不死的乔脑壳,我还活在人间。 - 赵:亲人啊,党啊,有啥任务就交给我吧。 - - 威:组织上派我来审查你的病,是不是遗传? - 赵:组织上? - - 威:组织上吩咐,一旦审查终结,就给你一百万美元和一百条枪,你被雇佣了。 - 赵:好吧,我坦白。我爸是文革中的造反派头头,武斗时就喜欢玩双枪,他曾经指挥军舰,攻占朝天门码头。四人帮垮台,他跟着倒霉,想不通,就疯了。做梦都喊冲啊杀啊,把我家的床和大立柜当作碉堡攻打。这下忙坏了我妈。几次找人把他朝医院送,他都逃了回来。但是,遇见街上有啥热闹的话,他就脱光衣裳裤子挤过去,把群众的眼睛吸引过来,并且发表演讲,边说边唱,边跳忠字舞。有一次,他还把煤油炉子放在我妈床下,点燃就跑,差点把我妈烧死。 - 我平生第一个敌人是我爸,我练枪,可不敢朝他开枪,这不是我孝顺,而是不敢,他当杀手的工龄太长了。江青曾经雇他去杀华国锋,他入不了中南海,才回来的。后来我长到 25 岁,觉得应该比我爸更厉害了,就在家里与他对打,把床当成战壕,我们一人占一边,对射。子弹打完了,就滚在一块互相掐脖子。好几回,他翻白眼了,我才晓得他是我老汉,就一松手;他就反过来掐得我翻白眼,我蹬腿舞手,快不行了,他才晓得我是他儿子。后来我们数一二三,一起松手。 -   我们亲密得象战友一样。他手把手教我枪法,教我斗走资派李井泉。把我的脑壳朝下按,还给我挂黑牌,在家里游街。我与他商量:"现在改革开放了,不是这套耍法了。"他问:"哪套耍法?"我说:"吃喝嫖赌。"他说:"你娃学坏了。"我说:"你娃过时了。"他问:"哪点过时了?"我说:"现在当杀手挣钱,你不挣钱。"他说:"阶级觉悟就是钱。"我拿出钱让他认:"这是票子,还是觉悟?"他想了半天说:"你把这票子给我,觉悟就提高了,这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   我气坏了,就骂他:"你疯个屁,见钱眼开。"他恨了我半天说:"你说我不疯?"我说:"装疯!"他又说:"你说我装疯?"我说:"是装疯!" 他一把扯住我说:"那好,我们走。" -   我和他来到街上,他说:"我要脱裤子了,你敢不敢?"我说:"敢。" -   于是我们都脱了裤子,引得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他说:"我要上台发表革命演讲,你敢不敢?"我说:"敢。"就上街中心的岗警台模仿《列宁在 1918》:"反革命的烈火从东边烧到西边……他们要我们死亡……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我爸被我镇得不敢上台,只好在台下跳忠字舞。一会儿,警察赶来了,要抓我们,我们一口气跑到万福桥才停下,他说:"敢不敢跳水?"我说:"敢。"就卜通跳了。我爸跳的时候,脑壳碰着河床了,游到对岸时,满脸是血。这时候我问:"敢不敢去医院?"我爸心虚,不吭声,我就又说:"你老逑了,疯不起来了。"我爸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才老逑了,走!"他前头领路,杀进精神病院,不用办手续,里面就把我们收监了。我急忙声明:"我是送我爸进来的。"医生说:"你光着屁股陪他来?"我说:"我不光着,他会来吗?"医生一想有道理,就丢了套衣服让我穿上回家。我爸不依,死活要跟我走。我只好指着过道上的痰盂说:"敢不敢端起喝?"他说:"敢。"就端起来凑到嘴边,可里面的东西太臭了,他皱起眉毛不敢下口。我一把夺过来,仰起脖子就把痰盂灌了个底朝天。我爸呆了,这个假疯子,只好跟倒医生走。 -   我转身跑回家,躺在床上就梦见一个大痰盂。从此,我成了我爸的爸,只要把手枪瞄准他,他就举手缴械。最后,他就安心住医院,再也不回来了。 - - 威:你把这情况给律师说过么? - 赵:这是组织秘密,不能告诉外人。 - - 威:你妈也没说? - 赵:她是哑巴。 - - 威:我的审查任务完成了,同志,你的病不轻啊。 - 赵:我没病。 - - 威:组织上让我命令你,把你刚才说的向政府坦白。 - 赵:我刚才说啥了? - - 威:你爸爸。 - 赵:我是你爸爸。现在你已经审查过了,该我审查你了。 - - 威:我是你上级,你以下犯上。 - 赵:不行,同志,你有病。 - - 威:我没病。 - 赵:你敢对抗组织?叛徒!甫志高! - - 威:…… - 赵:我代表人民。啪!啪啪!!啪啪啪!!!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0.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0.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19a77b2..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0.md +++ /dev/null @@ -1,85 +0,0 @@ -中国底层访谈录____ 老右派冯中慈 -采访缘起:1997 年 8 月 22 日上午,烈日当空,我横穿尘土飞扬的大马路,走进成都西门车站附近一个叫“杀牛巷”的地方,按门牌号码上三楼,找到了湮没无闻的老右派冯中慈先生。费了一番唇舌,终于促成这次彩访。 - - 冯先生骨瘦如材,但神清气朗,他时年 65 岁,其妻文馨与之同龄;老俩口育有一儿一女,均已自立门户。 - - 因斗室如蒸笼,采访中,我们均汗如雨下;冯先生两次脱下背心,拧出至少两茶碗汗水。我不禁劝其赤膊上阵,遭婉言谢绝。可见读书人的斯文本色不改。 - - 值得一提的是,曾为大学团委书记的冯先生,现在与曾是国民党老军人的廖恩泽先生为邻,双方过从甚密,似乎历史中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以下,冯:冯中慈;威:老威) - - 冯:我听老友廖恩泽介绍过你的情况,可还是不明了你的来意。右派中名人不少,且经历也都非常曲折动人,你为啥不去采访呢?你是诗人,对《星星》诗刊的历史肯定清楚,白航、流沙河、石天河、白峡,这当初的四个右派编辑都健在,我建议你去采访他们。 - - - 威:我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当然不可能空手而归。这样吧,我们随便聊聊,您愿意说到哪儿算哪儿,这不算正式采访,我也没资格对这段历史做啥评说。 - - 冯:我没啥好说的。 - - 威:就从《星星》诗刊说起吧,80 年代初,《星星》曾开辟了一个引起争议的栏目:“星星与我”。作者都是 57 年受《星星》株连而当上右派的诗歌爱好者…… - - 冯:我不懂诗。 - - 威:但对当时的政治气候陡变还是有感触吧?我查阅了有关资料,了解到 57 年上半年大鸣大放的宽松环境同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反思有关。苏联赫鲁晓夫上台,提倡反斯大林的个人崇拜,由此而引发的文化“解冻”也逐渐波及到我国,而一份普通诗刊的兴衰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 - 冯:你好象在背书。 - - 威:反右斗争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当然除了你们的回顾,我只有背书。哦,我刚才说到“星星与我”,我就是在这个栏目中,而不是在《牧马人》那样可笑的电影中,看到不少无辜右派的真实遭际。有的人仅仅因为写信给编辑部,表达了自己对某首诗的赞许,或对某种左倾诗评的反批评,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右派。可以说,这本不会说话的小诗刊的命运改变了许多活生生的人的命运。我们这代人,根本想象不出,还会有人为保存一套诗刊,一辈子饱经蹂躏,并且在临终时叮嘱后人:要与这套刊物同进火葬场! - - 冯:你觉得很离奇吧?但在那个时代,就太平常了。 - - 威:您是有感而发吧? - - 冯:不,我当右派与这些无关。当时我思想积极,与党组织靠得很紧,加上我是苦孩子出身,如果政治需要,我可以立即站出来,回击右派分子的进攻。 - - 威:您不是开玩笑吧? - - 冯:我是学校团委书记,大学二年级就入了党,反右开始时,我们正准备毕业分配,我率先倡议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组织上找我谈话,甚至透露由于反右斗争的需要,准备让我留任校刊编辑,从反动派手里夺回这个言论阵地。 - - 威:我明白了,您可能是左得过火,激起了众怒,于是在一致声讨下从极左滑到极右。 - - 冯:再次说明,我当右派与运动无关。现在想起来,不管在哪场运动中,我都是注定要倒霉的,只要有阶级和阶级斗争存在。 - - 威:直说吧,您为什么当右派? - - 冯:为了私生活。 - - 威:您有……作风问题? - - 冯: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关于“作风”,每个历史阶段都有不同的解释。现在的作风问题,过去就够枪毙的资格了。 - - 威:谁被枪毙了? - - 冯:打个比方罢了。你这么憨厚的人,还当记者,缺了点悟性。 - - 威:我不是记者。你说私生活不是作风问题,又是什么问题? - - 冯:听我讲吧,小伙子,我爱人的家庭成份不好。 - - 威:地主? - - 冯:不是一般的地主,而是官僚地主。她的一个叔叔当过国民党政府的禁烟局长,在解放初期被镇压了;她的爸爸娶过一位洋学生做姨太太,因此,她的家庭包袱是很重的。在学校,她只能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而在个人生活中,她郁郁寡欢,没有任何朋友。这一点,恰好非常吸引我,我在集体中如鱼得水,过得太热闹了。 - - 威: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当右派。您爱人在政治上与您不相配,组织出面干涉等等,我都能想到。因为我姐姐在文革期间,曾经与一位解放军的连长谈恋爱,终因我家成份地主,社会关系复杂而告吹。这种外调内查的政审制度长期粗暴地践踏个人生活——人们已司空见惯,并且认可,因为组织是不会错的。但是,这就是你的右派依据吗? - - 冯:对。开始我是为了做政治思想工作接近她,我发觉她与她父亲的姨太太关系很深,就一再警告她要站稳立场。后来,她一声不吭地把我带到一条深巷里,那女人正在巷尾洗衣服,长长的头发,纤细的手指,她站起来对我微笑,毫无血色的脸上有一种哀婉的美。她进了院子,就着这种哀婉的美弹了弹落满灰尘的钢琴,她似乎在有意讨好我,讨好当时的大好形势,所以弹的曲子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支已经被我们合唱得滚瓜烂熟的革命歌曲,经她那纤细的指头一弄,完全变了,发霉了,但是,你觉得那样深情,象落在深渊里的叹息。我愣住了。这一愣,后半生的命运就全改变了。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团委书记,怎么能够这样?阶级立场呢?我想。但是,你要我怎么样?我不可能大呼革命口号来阻止这一切发生,况且,发生了什么?人家不是在弹革命歌曲吗? 是的,我是穷孩子,我被洗过脑,可我受过高等教育,57 年以前的教育,还不完全是一种干巴巴的教条。我知道什么是美和善。文馨对我说:“她对您没有恶意,否则,不会弹钢琴给您听。” 我转身走出深巷,这是我第一次领教一个没落阶级的诱惑。文馨跟在我身后又说:“她已经疯了。”我猛地站住了,这是隆冬,阴森偏僻的小巷,一抹阳光涂在低垂的屋檐,这可不象新中国的街景。文馨似乎站在一段历史的深处对我讲述她二妈的经历:“直到现在,她还爱着她的音乐教师,父亲改变不了现实,就由着她去。可惜,那位音乐教师得肺病死了。解放后,她与父亲离了婚,千里迢迢到西安去找情人,不料已是一座荒坟等着她。两个月后,她回到成都,就一个人独居到现在。父亲早就原谅她了。他在前年去世时,立下遗嘱,承认她仍有财产继承权。” 听完这个资产阶级的动人故事,天已晚了,我和文馨跑步赶回学校。临别时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讲这些?她说:“我这是向党交心嘛。你去汇报吧,没关系。” 我感到自己受了委屈,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仰着头,有一种快完蛋的感觉。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姑娘,然而,这一切,可能吗? - - 威:组织出面挽救您来了。 - - 冯:组织是明察秋毫的,从学校到社会,都象一张网。好在我和文馨没有过多接触。直到临近毕业,社会上政治环境较宽松,许多大知识分子都响应组织的号召,向党提意见。开头,在毛主席以身作则的表率下,各级组织还很宽容,虚心,后来,意见越提越尖锐,过激,甚至有了结束一党天下,引进西方议会民主的呼声。我至今记得中国人民大学讲师、全国 100 名大名派之一的葛佩琦的“意见”——中国是六亿人民的中国,包括反革命在内,不是共产党的中国。……你们认为“朕即国家”,是不容许的。你们不应因自己是主人翁而排斥别人,不能只有党员是可靠的,而别人是可疑。特别是对爱发牢骚的党外人士,共产党可以看看,不要自高自大,不要不相信我们知识分子。共产党亡了,中国不会亡。因为不要共产党领导,人家也不会卖国。 这种“意见”已远远超出政府所能忍耐的“度”,但党内整风依然按部就班进行。文馨平时不吭声,也不关心政治,在我的一再动员下,就鼓起勇气提了一条意见,大概是共产党提倡民主、平等、自由,也就是说,不管是什么家庭出身,都应该享有平等的权利,但是她在校近四年,却受尽了歧视,替家庭背黑锅。入党入团没有份,刻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大家又将她视为“白专典型”。毛主席一再教导,对剥削阶级出身的子女,只要划清界限,就要给出路嘛…… 文馨发言完毕,我带头为她鼓掌,可响应的掌声稀稀拉拉,班委委员们都把脸拉得很长。我是一个机械执行党的政策的团委书记,一切都以《人民日报》社论为准,正因为这样,颇得上级领导的器重和赏识。但在这一次,在对待文馨的问题上,我平生第一次没和组织保持一致。我动员她把心里话说出来,是为了让大伙理解她,同情她,没想到结果却适得其反。在政治风浪中,我是认不清形势的瞎子,还鼓励别人去闯祸。终于在一个月后,风向陡转,毛主席公开向全国人民挑明,所谓让党外人士帮助党内整风是引蛇出洞,是为了让隐蔽很深的阶级敌人跳出来。大右派一个接一个落马,上面的风刮到下面,学校和班级就开会动员反右,组织上暗中把右派教师和学生的名额安排到各系,由大家评选。文馨的得票率在全系名列第三。党委副书记亲自到场,领导批判右派学生的现场会。我根正苗红,属重点培养对象,副书记同志为堵大家的口,反击有关我的流言蜚语,竟当众信口雌黄说:“冯中慈同志是接受了党组织的任务,去与右派学生文馨接触,引蛇出洞的。他做得很好,没有辜负毛主席‘引蛇出洞’的教导,终于将一条一声不吭,却把对新中国的仇恨埋在心底的美女蛇引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斗争策略非常出色!所以,经校党委团委研究,并准备报请共青团省委授予他‘杰出共青团干部’的荣誉称号。” 我气得晕头转向,文馨比我晕得更快。她呼地起立,目光转向我,脸色死灰,接着就软了下去。我不顾众目睽睽,冲过去抱起她就朝校医室跑。副书记一愣,又接着歪吹:“哪怕是对阶级敌人,也应该讲革命的人道主义,冯中慈同志做得对!” 我还是人吗?如果我昧了良心,顺着组织为我竖起的杆子朝上爬,这辈子也许青云直上,可是,我不愿意做畜牲!不,那个龌龊的年代,做畜牲也比做人强!我不敢等文馨醒来,就神色恍惚地离开了。团委的人找到我,要开会全面复审右派,然后上报。我不假思索地拒绝在迫害文馨的意见书上签字盖章。先是那位副书记,然后是党委书记和校长都来做我的工作,要我交出校团委公章。我回答不。我明知这种抗拒如同儿戏,可还是一味蛮干。党委书记警告我:“冯中慈同志,团委不是你个人的,党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应该明白组织原则。”我反问:“我什么时候接受了‘引蛇出洞’的任务?共产党是光明磊落的,不搞阴谋诡计。”党委书记说:“对人民是不搞阴谋诡计。”我说:“文馨是人民中的一员,她已背叛了她的家庭。”党委书记说:“你陪她去探望过她父亲的姨太太,我们早就掌握这一情况了。”我不禁一愣,说:“姨太太?那是疯子。”党委书记哈哈笑道:“你才有些疯狂,为了一个女人,连组织原则都不要了。”我不顾一切地大叫:“组织原则不是你们用来整人的!我就是不同意把文馨打成右派,我用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担保她不是右派。”党委书记一拍桌子:“冷静点,想清楚了再说话,我最后一次叫你:‘冯中慈同志!’你的共产党员的人格就用来保护反动派吗?”我仍然犟着:“她不是反动派。”党委书记又一拍桌子:“年轻人,被感情蒙住了眼睛,是能够理解的,但是感情也有阶级性,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懂吗?”我一时糊涂,竟吐露真言:“假如我真的爱她,又怎样?”党委书记不拍桌子了,他换了一种轻柔的语调说:“那你就选择吧,爱党,还是爱女人。”“爱女人。”我说。于是我被开除党藉,补充成了右派兼坏分子。 - - 威:当时您和文馨谈恋爱了吗。 - - 冯:没有,不过是彼此有好感而已。如果按自然发展,我不可能与文馨结合,因为我和她完全是两极世界的人。我感激共产党救了穷人,挖了穷根,送我上大学,所以,如果不是物极必反,我会听从组织的劝告,断绝哪怕是一闪的儿女私情。而文馨对我的好感没有超出同学的范围,除了我,她几乎没有一个愿意帮助她的可以称作“同学”的人。 - - 威:可您还是承认了压抑已久的感情。 - - 冯:我是穷孩子,有反抗压迫的天性。解放前,我到地主院门口讨饭,他们不但不给,还放狗咬我。你猜怎么着,狗咬我,我也张口咬狗,结果还是我厉害,把狗耳朵咬缺了。那一刹那,我没想到受了剥削阶级的欺侮,只觉得这个大户太混蛋。是共产党教我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穷人为什么造反?阶级为什么产生?就是因为人与人不平等,不仅社会财产分配不公,而且人格也不公平。文馨是个弱女子,有那么多党员的组织,是不该欺负一个弱女子的,否则,又回到解放前了。 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在一部名为《在河流那边》的书中,曾引用了反右时期一位共产党员知识分子的话说:“你难以想象这些自我批评和各种分组会议有多么痛苦。我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送文件的小伙子,还是打扫大楼的妇女,都可以批判我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傲慢劲,指责我打发闲暇时间的业余爱好,甚至在我沉默不语时,指责我默不作声。我自己只能坐在那儿,接受他们的指责。有些受批判的人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忍受这一切,我可是过了好些年才习惯了这些。……”我记得书中的这些话,是因为这正是我和文馨在那些年的写照。许多人都为我一时冲动惋惜,我下意识地在组织、集体与个人之间,选择了个人,我应该有我的私人生活,对吗,小伙子?而在邓小平时期以前,中国人是没有私生活的,至少是私生活见不得人的。感谢邓小平,让我们从不人不鬼的阴影里走出来。 - - 威:您后悔过吗? - - 冯:没有。开始不习惯任何人都可以批判我,因为我从前是批判别人的。后来习惯了。有了孩子,就更加习惯。穷人干革命是为了有饭吃、有衣穿、有老婆孩子,我不革命也有老婆孩子。我又不可能同组织和人民结婚,电影里常说“某某是人民养育的儿子”,人民姓什么呢,人民的奶头是什么模样呢,我没见过。道理越大越没道理。如果我昧良心把文馨朝火坑推,那才后悔一辈子。哪怕当部长也不安稳。 - - 威:你是怎样让文馨回心转意的? - - 冯:我成了右派,反而踏实了,就写信向她表达爱慕。当时对右派看管得很严,这样也好,否则文馨会自杀的。没人捎信,我就半夜抽空子偷跑到她二妈家,把信塞进门缝,又返回。就这样捎去了五六封长信,也不知道她收到没有。后来她被发配到新疆阿克苏,我却就地安置。这不行,我千方百计打听,过了一年,才找去了。坐了火车,又坐汽车,颠沛流离,我已经成为分文不名的叫化子了。幸好到的那天,太阳暖洋洋的,她在棉花地里,皮肤晒得黑红黑红的,看来,这劳动改造有利身体健康。我当时被当作流窜犯抓了起来,因为在她们农场的西北边,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只有一条汽车路通向沙漠核心的监狱。曾经有犯人爬运南瓜的汽车逃跑,靠生吃南瓜坚持了五天五夜。我说出了文馨的名字,她被唤回住地,认了我半天,才从乱蓬蓬的毛发中弄清“她的中慈”。 下面的故事就有点平庸了。我们都是右派,很平等。我这么远去找她,既使不太满意,也只好嫁我。这一次,组织很爽快,给她开了证明,准了假,我们一起回四川办了结婚证。又办了户口迁移证,一对黑夫妻就这样响应党的号召,欢天喜地支援边疆去了。 邓小平上台,右派平反,我们领着两个在边疆出生的孩子回了四川,虽不算衣锦还乡,也算一家人苦乐与共。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很满足。 - - 威:冯老伯,谢谢你的故事,谢谢你对我们这代人的情感教育。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1.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1.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20e6a13..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1.md +++ /dev/null @@ -1,49 +0,0 @@ -国民党老军人廖恩泽 - -采访缘起: - 经老右派冯中慈的撮合,我又回头来采访了廖恩泽先生,他俩能成为好友,体现了另 - 外一种“国共合作”。 - 还是西门车站附近的“杀牛巷”,我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回了,我有如此强烈的亲近老人的愿望,是否说明我的心理也老了? - 1997 年 10 月 1 日,世纪末的秋天,世上又在流行 1999 人类劫难的预言,却忘了已处在劫难之中。老军人廖恩泽呢?他在想什么? - 老威:老人家,听人说您的经历非常曲折复杂,能否给我这个晚辈介绍介绍? - 廖恩泽:说啥子呢?从国共两朝走到现在的人,一上了岁数,经历都复杂。我把我的履历都写在纸上了,你可以拿回家看。 - 老威:好吧,不过我耽心这种履历看不出特别有意思的东西。您是黄埔军校毕业生,现在,似乎各大城市都有“黄埔同学会”,你经常参加同学会的活动吗? - 廖恩泽:前两年,还定期参加组织活动,主要是政府要抢救文史资料。因为黄埔同学中,绝大多数已迈过 80 门坎,精力不济,记忆力也衰退,再过一些时间,就逐渐成废人了。大家聚会时,一可以活跃气氛,二可以互相提醒、补充,使历史更接近真实。 - 老威:您认为历史不真实? - 廖恩泽:这是个敏感话题。总之,每个朝代有每个朝代的“真实”,你我都无能为力。我这儿有一摞油印材料,都是 80 多岁的国民党老人的回忆录,没有文采,也没有政治观点,是就事论事的东西,你要都拿去,至于我,才疏学浅,淮海战役那年还不满 30 岁…… - 老威:所以您就没写? - 廖恩泽:没写。这两年,抢救文史资料的劲头要淡些了,活动也就不那么定期。但在端午节、孙中山先生诞辰,形式上还是要召开座谈会。我喜欢在家里练字,别人来通知,我就 - 去。每次去,都要少那么几个人。我没戴助听器,我的听力还好,但大多数都戴助听器了。老威:您的身板还挺硬朗,看您这坐姿,腰直,背也不驼,双手拳胸,似乎前面还竖着一把无形的指挥刀。据说您从不坐车? - 廖恩泽:去外地当然必须坐车,日常生活中可以不坐车,步行有益健康。这是张群先生的养生秘诀,他说:“日行五千步,夜眠七小时;心中常喜乐,口头无怨声。”所以他活了一 - 百多岁。我不想活这么长,但苍桑之变我还是想看。 - 老威:我从您的身上就能感受到苍桑之变。现在我想问,您为什么要去报考黄埔军校?您是黄埔 14 期,1938 年,抗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了。您是否和那时的许多有志青年一样,出于爱国而投笔从戎? - 廖恩泽:抗战为我们这种出身平民的青年,提供了一种报国的机会,然而,当时的四川是大后方,南京沦陷后,连首府都迁重庆了。我和大哥恩山被父亲送到一家药铺当伙计,也没料到自己日后会从军。那家药铺老板特别自私,不准我们到街面上去看学生们的抗日演说和游行,他的信条是,生意人就是一心弄钱,至于国家大事,自有政府出面去打点,因为老百姓是交了税的。我记得即使已进入抗战状态,成都的市民生活还较富足。城隍庙一带小吃百花齐放,月饼拿在手上,油能浸透几层纸。只有防空警报一响,大家紧张那么个把小时。在这么一种社会小环境下,不当兵也没啥,只要响应政府号召,向前线捐款捐物就行。而我大哥恩山受不了,常说:“国难当头,谁能安心做生意?”这话被药铺老板听去,告到父亲那儿,恩山被按住打了板子,从此记恨老板。有一天,老板的儿子见了他,就讽刺说:“抗日 - 英雄快去抓付补药孝敬少爷。”恩山气得怒火中烧,可还是咬牙忍了。少爷见这伙计居然不 - 理自己,感到脸面下不来,就拧起柜台上的算盘砸过去。恩山一把接过,他是学过武的,想 - 都没想就把算盘回敬转去。少爷满脸鲜血,哼都没哼就倒下了。 - 当时我以为出人命了,手脚哆嗦。还是恩山厉害,拉起我一口气跑出郊外,在北较场参军,刚领到两块大洋的军晌又开小差,这一下子,就搭车去重庆。恩山说:“当个大头兵有啥意思?我们去投黄埔军校!正正规规地学军事,将来才有出息。”民国 27 年 1 月到 28 年 3 月,我们学业期满,各奔东西。恩山出川,调 41 军,在襄樊一线与日军作战,由于战功卓著,几年之间,他就由少尉排长升到上校团长;而我留在重庆卫戌部队,曾随大部队到贵州打昆仑关战役,后调五战区 22 集团军总部做少校参谋。 - 老威:你们闹出人命,一跑了之,不拖累家属么? - 廖恩泽:不跑才拖累家属。其实那少爷没死,不过是鼻梁被打塌了。 - 老威:您的大哥恩山还健在么? - 廖恩泽:不晓得。 - 老威:您们从黄埔军校出来,又见了几次面? - 廖恩泽:也就两、三次。45 年日本投降,我军挺进平汉线,接受敌寇 115 师团和 13 独立警备旅的投降,在郑州至信阳的铁路上,与恩山相逢。互相约定,过两年天下太平,就回家长聚。当时,大家的情绪都很乐观。我俩共同给父母亲大人寄了信,还捎去了一百块大洋和 20 匹阴丹蓝布。岂料天有不测风云,46 年我调汉口,任上校参谋,参加国共两党的和谈,而恩山的部队在和谈期间,就与解放军打起来了。联合政府的构想一破灭,天下太平也就成了泡影。内战期间,我们兄弟俩南征北战,过着昏天黑地的戎马生涯。恩山升得很快,到淮海战役前夕,他已是孙元良兵团的一个师长。时年 32 岁。徐州会战时,我率 372 团守徐州南线的禹娃山一带,被切割包围了 40 天,终于在 49 年 5 月 10 号,在肖县永城地区被虏。 - 当时我不满 30 岁,对蒋介石死心踏地,就在天黑趁重新被解放军整编时逃跑。我的勤务兵也跟我逃跑,这小子早就私下为我准备了一套老百姓衣服。我们来不及换,就一口气跑了 30 多里地,刚歇下来,就听见后面连连鸣枪。我的勤务兵急中生智,就将我推下深沟,一个人继续朝前跑。就这样,他被抓了回去,而我换了衣裳,辗转千里,回到了四川老家。 - 当时成都虽然没有解放,但周边地区的川军已纷纷起义,在南郊武侯祠,我和恩山倒底见面了。兄弟俩都成了光杆司令,乱世相逢,难免悲从中来,相与抱头痛哭。恩山说:“西南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后方,国军连西南都守不住,可见大势已去。弟弟,你有啥打算?是不是想到西昌去投奔胡宗南,收编一些散兵游勇上山打游击?”我回答说:“胡宗南是蒋委员长的爱将,绝对要直飞台湾的,你是少将师长,或许有资格搭飞机离开。”恩山说:“从淮海及其它中原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将校级军官多的是,哪有那么多飞机?况且,你我是凭战功晋升的职业军人,本该如委员长训示:‘不成功,则成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既然还苟活于世,哪有脸面去台湾?离乡背井的耻辱咽不下去呀。”我问:“哪你的意思是留在大陆?”恩山惨笑说:“我很想留下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脑袋就保不住了。”我又问:“既不留,也不走,莫非你想寻短见?”恩山摇头:“我想扮成客商,入云南,从边境过泰国,到金三角。现在还有部分国军驻扎在那儿。弟弟,如果你相信大哥,就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我沉吟片刻说:“不行,故土太难离了。这次不比上次我们去投黄埔军校,还有个盼头。这一去,天晓得啥时才回来?”恩山见我迟疑,急得抓住我吼:“万一被抓住,你就死定了!呆子呀呆子!”我的拗脾气也来了:“国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我的藏身之地!如果我被共产党抓住毙了,也是命,我认了!从民国 27 年到现在,小日本投降了又接着打解放军,原来以为,仗会很快打完,打完了之后,我们就衣锦还乡,耀祖光宗,过上普通的太平日子……。可是,这仗越打越没止境。你是师长我是团长,都是管上千人的,可是兵呢?一个也没剩下。我晓得,你天生就是做将军的料,只是时运不济,才落到这地步。可我,小日本投降不久就想脱下军装了,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被一种职业推着走。现在,老天爷自动解除了我的军人职业,我再不愿意漂泊了。我想隐姓埋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成家立业。唉,这个结局,虽然比原先想象的大红大紫坏得多,但还不是最坏。我们毕竟都从战火中爬了出来,也没缺胳膊少腿。” - 恩山听完我这番慷慨陈辞,不禁潸然泪下说:“弟弟,记得刚从家里跑出来时,我们不过是 20 来岁的人,一恍,已经打了十多年的仗了。在这十多年中,除了黄埔一年多,我兄弟相聚的时间加起来才几天。可这一别,啥时才能相见?今生我们注定了要天各一方么?”我也泪流满面,但还是安慰说:“只要都活着,就还有相见的日子。说不定过两年,国军借朝鲜半岛局势,以及美国的援助,反攻大陆,你很快会从泰国回来。”恩山顿脚叹息:“命矣命矣,以后的事谁能说清?弟弟呀,长痛不如短痛,今日我们兄弟就此长别罢了!” - 生离死别,从没见过两个从血盆里抓饭吃的军人流过这么多泪,终了我们兄弟立下誓愿:“无论再过多少年,只要一方还活着,就要寻找对方,活要见人,死要见坟。” - 老威:老人家,你们兄弟一去一留,根子都永远扎在故土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动人的手足故事。后来呢?大陆和台湾一隔就是几十年,这是历史呢,还是一种宿命? - 廖恩泽:这当然是一种宿命,历史是大人物们创造的,而对无法支配自我命运的小人物,只是一种宿命。我曾经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恩山走后,我也出川了,原来准备到甘肃天水麦积山,找个庙出家。可和尚不敢接纳来历不明的人。于是我又一路来到西安郊区住下来,恰逢当地发生了瘟疫,再加战乱,一个村没剩几个人。我就趁重新登记人口时,伪造姓名和履历,报上户口。两年后结婚。53 年,西安铁路工程学院恢复,我顺利考取。毕业后,分配到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任技术员,半年后,晋升为桥梁工程师。1957 年,我在视察一个桥梁工地时,被正在劳动改造的犯人认出,那个胡子拉碴的野人冲过来,一个立正敬礼,我定睛一认,原来正是自己的勤务兵。 - 我不等东窗事发,就自己拧着铺盖卷到公安局自首了。我已有儿子,将来还会有孙子,我不怕了。自己的历史自己负责,要不,迟早也是心病,我幸好没扛着假名字过一辈子。我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关押在甘肃的一座监狱。这下踏实了,坐就坐吧,我有文化,自学过英语和德语,在监狱里也没吃啥子亏。1975 年,熬到最后一批特赦国民党战犯,我出狱,回到了家乡成都。父母是见不着了,只有二姐和七妹还在。政府发给工资,安排住处。我喜欢清静,就一个人搬到西郊,租农民房种花卖花,儿子和儿媳带上孙儿,也来住了一段时间。 - 我出狱时 57 岁,而离家投军时还不满 20 岁,37 年的风风雨雨,眨眼之间也就过了。青史留名,光宗耀祖的梦想都成旧话,我满世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好象哪儿也没去过。当然,这种暮年遗老的叹息,你们年轻人是听不懂的。 - 老威:您找到大哥恩山了吗? - 廖恩泽:我今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寻找恩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坟”,不负当年生离死别之约。改革开放之后,两岸关系开始解冻,实行三通。于是我就写信给台湾国防部,以一个老兵的名义,恳求他们帮忙寻找兄长。国防部很快发来封公函,称逐年封存的阵亡将军档案里没有廖恩山的资料;我马上又给有关方面写信,并投书彼岸报界,详细讲述我们兄弟诀别的情形。但半年之中,人家的回信都含糊其辞,也没说死,也没说活,只称“失踪”。我想,人家也是一片善意,害怕伤害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既是“失踪”,就还有一线希望,而且,恩山是个闹轰轰的脾气,冷冷清清,客死他乡不太象他的为人。 - 世事难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要不断打听。后来,台湾老兵一批批回大陆探亲,久别重逢的好戏演了一幕又一幕,可我这一幕呢?只要碰见台湾来人,我就想方设法赶去。我觉得石沉大海并不可怕,只要的确有石头在海底。 - 老威:恩山将军不是说经泰国到金三角吗?听说那是个三不管地区,被国民党军队的后代把持着,您没设法从这个方向…… - 廖恩泽:关于金三角的传闻很多,但很少有人到过那里。恩山如果在,已经 80 多岁,叶落归根的意识应该更浓。最好能够去泰国旅游时,顺便到一趟金三角。香港的《明报》有毒品巨枭昆沙的报道,连那么神秘的人物也曝光了。他的部队将领中,华人占多数,其中是否有恩山的后代?难说。你看出来了,我的身体不错,我练气功,练书法,食欲好,走路比年轻人都快,为了啥?恩山会出现的!会的!这墙上的诗是我凭记忆敬录的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绝笔:“葬我于高山之巅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唯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巅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世难忘!/天苍苍,水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 我是十几年前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当时悲不可抑,竟失声哭了。我还以为心里已经麻木了,可一听右任先生以诗的形式留下的遗嘱,仍然感到震撼,不晓得恩山会不会有同感?老威:苍天不负有心人吧。但愿你们兄弟团聚时,能通知我一声。最近,一家报纸登载了一对五十年前的有情人,在五十年后终成眷属,男方已近七十,也是国民党老兵,48 年去的台湾。这老兵挺怪,居然为了一纸婚约,几十年没娶老婆。一直到去年,方打听到自己的未婚妻的详细情况,马上越洋赶来相会。这种事,对您也是个鼓舞吧? - 廖恩泽:当然。 - 老威:我现在发觉,我这次访问有点偏离原定话题。我曾设想把重点放在战争时期和您的狱中生涯,可顺着谈下来,却围绕着你们兄弟的生离死别在打转。您似乎在一生中只做了一件事,而且直到今天也没完成。 - 廖恩泽:人生由许多阶段组成,在这个阶段,抗日是人人都必须参与的大事;抗日胜利了,载入史册,另外的大事又来临了。现在回头看,人在特定环境中是无法自己选择的。其实,我们兄弟相见在大千世界里的确算不了啥,但没办法,人得守信。 - 老威:我最后提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你在狱中耗掉了近 20 年大好光阴,感到后悔吗?怨恨吗?廖恩泽:那些年月,无论在哪里,都做不了啥子事。有毛主席领导,有阶级斗争路线,再有本事的人都不可能有作为。我们那座监狱,除了关国民党外,也关了许多共产党的忠诚干部,大家都是囚犯,混熟了,也能互相照应。而在外面,再混得熟,也不可能互相关心,亲不亲,路线分,为了“真理”,连娘老子都敢造反。邓小平有本事,在毛主席手里,也只好明哲保身,发誓“永不翻案”,否则,下场和刘少奇差不多。唉,算了,我扯远了,过去我哪敢这样乱说。 - 总之,我从心底感谢监狱,感谢共产党押我,保护我。要不,我早就死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了。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2.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2.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479eede..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2.md +++ /dev/null @@ -1,47 +0,0 @@ -老军人廖恩泽侄儿廖觉 - -采访缘起: - 1999 年月 24 日清晨,国民党老兵廖恩泽突发脑溢血,经抢救,终不治而亡,享年 79 岁。 - 天上飘着毛毛雨,我接廖家侄儿通知,前往吊唁。面对家徒四壁中的廖恩泽遗像,内心涌起阵阵寒意。打仗,坐牢,穷途,落寞,这就是一个曾经有抱负的中国人的一生么? - 全国还有多少命运相似的黄埔老人?谁也没作过统计。一个时代淹没了另一个时代,只有一些历史的残片留了下来。明天,能够证明廖恩泽存在过的或许只有几张照片,几张探监时私传的字条。 -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耳边突然响起一首日本人的歌:“你就是你/你不可能变成我/就连你在那里拼死地挣扎/我也只有远远地注视。” - 愿他的灵魂在歌声中安息。 - 老威:老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廖觉:前天医院停止了抢救。不,根本谈不上抢救,因为上两天上午送到医院时,四舅已深度昏迷。医生检查了瞳孔,已经放大。但当时,他的心脏还跳动着,一人高的氧气瓶立在床前,管子插在鼻孔里,抽得呼啦呼啦地响。医生说,四舅是脑溢血,一下子发作,颅内所有血管都炸了。不信,你过来看看眼睛,红得刺人,耳心和鼻孔不停地渗血。我过去,替四舅揩掉了脑壳的血斑,但又有新的血往外渗。四舅的血太浓了,滴不下来,在枕头四周堆着。他的额头熊熊燃烧着,嘴半张开,似有什么话想说。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 老威:老先生的心跳靠氧气延长了两天? - 廖觉:是。 - 老威:可他的脑已经死了。 - 廖觉:他的亲生儿子在郑州,我们打了电话,就只能等。医生建议拔管子,推进太平间停两天,但是我们坚决不同意。医生就在四舅脖子上动刀,直接把管子插进呼吸道。他的儿子终于风尘仆仆地赶车来了,不到 50 岁,看上去比四舅的皱纹还多。四舅没对我提起过他。接下去就是办丧事。四舅家徒四壁,把破床和破桌子一撤,几平方米的空间就出来了。妹妹、表姐和宋玉最后一次为他收拾屋子,英汉字典、黄埔老人的一沓打印的回忆录,袖珍收音机的天线已经锈了。细心的宋玉发现了一叠旧照片、旧信及一些泪迹斑斑的文字残片,我都收捡在这儿。四舅的书法已练得炉火纯青,现在人去了,笔和纸还摊在桌上,他正抄录《陈立夫回忆录》上的一段话。我没有哭,但心里隐隐作痛。今年 2 月,他参加了我的婚礼,他是我母亲家族唯一参加我婚礼的亲戚。当时他想不出送我什么好,他太穷了。我说四舅你能喝我的喜酒,我就太高兴了。父母也说你平常对二毛好,讲啥子礼?实在过意不去就写几个字吧。四舅果然用大红纸录了苏东坡的诗送来了。 - 我差点说四舅你早送过了。几个月前忠忠爸爸突然弃世,我带着你的挽联去奔丧,你的大字一撑上灵棚,真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劲:“哀鸿东去,父魂西归;天柱南倾,地维北绝。”横幅是:“限哉命乎。”这种联是写给普通百姓家的么? - 也许大喜的日子我不应想到死亡的场景,但是我结婚才三个多月,四舅也走了。我蹲在地上,仰视着他的遗像,宋玉和妹妹在旁边,挺虔诚地烧着纸钱。唉,我们与四舅的孙子形同陌路,与他却有一种斩不断的血缘,难道冥冥之中,真有支配或捉弄这一切的主宰?老威:我与老先生是忘年之交,他有健康的身体和意志力!真没想到!“限哉命乎”?这是写给别人还是他自己的? - 廖觉:他的血稠,不该喝酒,也许连我的喜酒也不该喝。 - 老威:你别毫无道理地自责了。 - 廖觉:上午,我们两辆车十多个人送他到火葬场,父亲的年纪大,都没让他去。刚好下了点雨,空气湿润,火葬场的坝子显得空旷。进炉子前,妹妹和表姐他们隔着栅栏与四舅永诀,我和宋玉,还有四舅的一儿一孙进到里间。一溜五个死者,四舅排在第三,第四具尸体已有异味,并滴滴哒哒的,地上湿了一片。四舅的儿子掀开布,宋玉为他们照了像。我最后上去,看见四舅身着中山装,很安详,只是白发下的红嘴唇,显得非常艳,像柜窗中的模型。炉工身着白大褂,将肩头插向我们之间,这是一道永远的墙,宋玉拉着我从墙边朝后退。四舅从板上翻到传送带上,嘣地一声。我没料到尸体会这么硬,一刹那,四舅早年的铁血生涯涌现出来,在阵阵雾状的硝烟中,我们目送着传送带沿轨道横行,过了三个炉口,然后直行。刺耳的铃哇哇响着,炉中的大火映红了四舅的头,这个老兵,义无反顾地俯冲进去,一了百了。墙不断地增高增厚,我们败退着,太阳出来了,四舅飘动在天空中。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墙的另一面? - 老威:你是个诗人。 - 廖觉:这不是骂我么? - 老威:你别误会,经历了亲人的死亡,谁都可能在此情此景中变成诗人,像二战时期一位即将进毒气室的犹太小姑娘写的:“地上的野花呵/明天我就不能看见你的微笑了。”廖觉:我读过你对四舅的采访,我晓得他老人家为啥喜欢你了。其实他的真名叫廖岳中,这份黄埔军校同学会的名录中,有他的签字,这张合影你看,在成都的黄埔军人都在上面,这是我四舅。 - 老威:你给我看过的材料中,有一张老先生早年的情侣照 (也许是蜜月照),还有一些特意裱糊的字条,人也险恶,他竟把这些爱情信物珍藏了这么多年。唉,可惜我上次的采访没能涉到他的感情生活——他似乎不愿意谈。 - 廖觉:那是与铁窗生涯联系着的一场灾难。据我母亲讲,四舅入狱,被判无期徒刑之后,四舅母一个人带着孩子,无望地等待了好几年。那是饥馑而屈辱的几年,作为历史反革命的家属,她三天两头都要去派出所报到集中,然后与一群阶级敌人一道,被押往各种场合接受批斗。 - 她甚至还陪过杀场,与死刑犯同时跪下去,目睹一个接一个的天灵盖被枪弹崩地掀翻,脑浆与血像鞭子一般喷起来,然后朝下落到她的身上。她惊叫一声,只一声,嘴就被捂上了。此后许多年,她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 - 她依旧去探监,外面成片的饿死鬼。在西北的好些地区,饿死了小孩经常不埋,就丢在路边、荒郊。在寒冬腊月,有人恶作剧,把冻僵的尸孩当路标,隔十来米立一个。行人居然见惯不惊,还冲尸孩路标撒尿。四舅母探监要走很长一段这种路,她把不晓得用啥方法换来的食物藏在内衣里面,直到在雪雾中望见监狱的墙,才慢慢朝外拿。可就这样,她还被饥民抢过两回,那些瘦得像鸡爪的手直接从领口伸进去抓馒头。四舅母滚在雪地里挣扎,向监狱方向呼救,在拉锯战中,馒头刹那变成粉,撒在雪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形动物,都趴在地上,手嘴并用,吱吱地寻觅、舔食、争抢着。 - 这张字条是四舅写的:“这床被面是我们的见证。见着被面,会使我忘不了当初的爱情,永生的痛苦。”另一张是四舅母的笔迹:“深切的悲痛使我哭不完痛不尽;眼睛里真的不是泪了,而是血!这多可怕啊,这张手巾里就沾透了我的血!” - 老威:这近四十年以前的爱情残片,似乎还有体温呢。 - 廖觉:但是它们注定被埋葬,孤零零的,没有更多地东西来补充和完善。二姨妈早去世了,父母又不愿多讲。四舅的人生给我们留下了太大的空白。几十年在我们手里,就只有几张照片与字条,他曾经是一个有远大报负的热血军人啊。 - 老威:老先生有你这种后辈,应该算幸运的。这世上没有失败者的地位,甚至没人能记得住他们的姓名。若干年后,太阳依旧照耀,人却全换了,谁晓得你曾经活在世上? - 廖觉:四舅母终于改嫁了。现实太残酷,她不得不带着孩子,随后夫迁到郑州,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瓜葛。听说她嫁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孩子长大成人,也沾光进了锅炉厂。她的命运似乎是改变了。1975 年,四舅随最后一批国民党战犯特赦回乡后,曾去找过她。 - 可时过境迁,当年的生离死别的恋情已随岁月而淡化。这儿的三封信,是已入晚境的四舅母写给四舅的,称呼仍旧是“四哥”。第一封信开头这样:“15 日来信并粮票肆两,工业券壹张及布证柒尺肆寸收到,只好替你享用了。庆幸你回到阔别几十年的家乡,当你呼吸着家乡的清新空气,置身于景色宜人的蓉城时,它会荡涤你一生的辛酸,那些忘不了的回忆也会增添愉快,这是一个游子心情的人对你的祝福,愿您在家乡享尽天年。” - 接下来是不少极为现实的生存建议:“你要找个工作增添补差,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成都待业青年众多,哪有什么合适的工作等待你去。即使找到工作,(也) 受人歧视……发展养殖业,如养蜂、养鸡、兔是较为有前途的……不依靠人,而且对自己是一种锻炼,开 始小本经营,逐渐发展……起居有规律,对健康有好处。养花也是时髦,收益大,不妨试试。” - 接下来就谈“晋级考试”,四舅母此时已是个外科医生,她叹息自己:“没福气的人,就 这个劳碌命。” - 老威:老先生接受了她的建议么? - 廖觉:他真的在金鱼村附近租了农民房子,篱笆圈了块地,开始种花卖花。父亲退休后,有此雅兴,就经常去交流种花心得。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他稍微宽裕,就将孙儿接来,亲自培养。看起来,他是叶落归根了,但他心没死,仿佛在与命运较劲。在第二封信里,四舅母终于对他剖白心迹:“我因大半生在惊恐中过来,对什么事从不敢多越一步,心有余悸啊。”话已说到这份上,四舅他能咋样呢?这信写于 1980 年 4 月,好像在这前后,两岸开禁,许多流落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回大陆探亲,掀起一股股团聚的热潮。四舅此生最大的心病被触动,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大舅的消息。有段时间还走极端,想从福建海域买通渔民,偷渡过台。他说即使找不到大舅,也可以当面向台湾国民党当局讨个说法。退到彼岸的老兵几十年来还有个旧时的家,还有绵绵不绝的思乡病,还有实现团聚梦想的这一天,有的甚至与当年的爱人重归于好,一下子就有了完整的家庭。但留在大陆坐牢的老兵的家在哪儿?成了阶下囚,注定了妻离子散。同是为党国效力的军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 老威:老先生可以去台湾寻亲啊。 - 廖觉:没钱,哪儿都去不了。四舅特赦回来后,除了去郑州见四舅母,就一直在成都呆着。后来他没养花了,就搬到西门车站附近这所旧房子里。这条巷子,一下雨,就像个泥塘,东跳西窜地过去了,那楼口又如一条巨蟒的食道,黑咕弄咚迎向你。大白天,摸着在里面绕几圈,才拢右边四舅的住所。两间屋,十几平方米,四舅与他的孙儿各住一处。厨房两平方米,在过道对面。厕所在楼梯拐角处,大家合用,一户人一把解手钥匙。 - 四舅在这样的环境中拉址他的孙儿,此外就看书写字,偶然翻译一些英文资料。除了在我们家与表姐国蓉家走动外,他的社交圈仅限于在成都的黄埔老人。这两年,黄埔老兵们纷纷去世,四舅收集了不少讣告和未完成的打印回忆录。 - 孙儿读书之后工作,经常不回这个阴暗的家。四舅大部分日子怎么打发的?我也不清楚。有一天,他到白果林来,与父亲默坐一会儿,突然说:“我这辈子,就打仗与坐牢,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既没敌人,也没朋友。”父亲说:“你有亲戚呀。”就把我从北京带回来的《陈立夫回忆录》送给了他。 - 老威:老先生出事时,他孙儿不在家? - 廖觉:他已习惯独居了。他邻里关系很好,居委会要写个什么“安民告示”之类的东西,只要在楼下吼声“廖大爷!”就行。他爱卫生,手脚也灵便,楼道与厕所的清洁几乎由他承包。出事那天他照例起个大早,下厕所倒痰盂,这么短的楼梯,居然一去不回。 - 厕所门敞开着,旁边丢了把断腿椅子,他歪在椅子里,整个地塌了下去。居委会发现后,二话没说先送医院,然后进屋找到桌子上的电话本。我接的电话,并与妹妹急匆匆地赶到医院,人已不行了。居委会的婆婆大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廖大爷的死因,说肯定被哪个下楼的冒失鬼给撞了,要不咋会在厕所外,还坐在一把断腿椅子上? - 妹妹也说,四舅长期步行,身板硬朗,不是随便能够撞垮的,哪个狗日的不晓得用了好大的劲。有人插话说:“脑溢血说来就来,也许廖大爷没吃降压药,一弓腰就出事。”表姐反驳说:“不可能!一发病,哪有力气去坐椅子?绝对是狗日的撞了人,原想扶起来坐一会儿就没事,不料祸闯大了,赶紧溜之大吉,现在的社会风气就这样。” - 我说,那就报案吧。婆婆大娘表示赞同,但觉得先要分析一番,有眉目了再报案。结果弄了半天,想不出四舅有啥仇人。“廖大爷那么好,那么受人尊敬,谁也不可能对他干缺德事。” - 老威:老先生享年多少? - 廖觉:七十九岁。 - 老威:这是 1999 年,他没翻过这个坎,只能解释为天意。这下子他完整地归属逝去的旧时代了。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3.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3.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aeeaf77..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3.md +++ /dev/null @@ -1,80 +0,0 @@ -色情狂梁寒 - -采访缘起 - 梁寒看上去一点不病态,说他是“色情狂”,是针对他曾经干过的几件荒唐事。“这个世道,有几个人没干过荒唐事?”他狡辩说,“只是有的被发现了,付出了代价,而有的至今埋 在我们的生活中,象定时炸弹。” - 这篇采访做得相当艰难,从文字的滞塞上,读者也许能感受出来。我与梁寒最后一次聊天是 96 年 7 月 29 日,气候恶热。其时他从劳改释放已两年有余,铁胆功练到了一定火候。 - 梁寒:这是我们第八次见面,真有耐心。 - 老威:我喜欢故事,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 梁寒:你从小就有窥阴癖吧? - 老威:窥阴和窥阳有啥不一样?现在是开放时代,裤裆里的那点货已经不叫隐私。 - 梁寒:你的脸比城墙倒拐还厚。 - 老威:脸皮不能与你打交道?这年头,色情是大众,至少是部分较年轻的大众的追求,要不,三级黄碟通街泛滥,政府拉网清剿了几十上百回,也断不了根。如果在西方,这也叫问题?也值得你我一次又一次津津乐道?隐私的内涵变了,贪污啦,走私军火啦,政治丑面啦,逃税啦?出身不详啦,变态啦,或许能成为“隐私”,那么,窥阴在当代早进入传媒休。捷克作家昆德拉的代表作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其主人托马斯不到 50 岁,就同 200 多个女人作过爱,没有谁觉得这家伙不道德。而我国活了 130 多岁的古代药王孙思邈,在书中指出自己的长寿之道就是经常与上女性交,“采阴补阳”。你呢,长期滥交,快 403,还这么精神抖擞,有啥性生活秘诀? - 梁寒:听口气,你也是个老淫棍。 - 老威:意淫罢了。 - 梁寒:我没啥书本知识,就是长年累月练铁胆功。 - 老威:啥叫铁胆功? - 梁寒:俗称卵蛋操,就是在每天睡觉和起床前,左右手各搓捏卵袋三百回合。手法类似武林高手玩健身钢球。刚练时,不能急于求成,缓缓地旋转,手劲不宜太大,否则会引起发炎,阴囊疼痛,严重时小便都困难。这是磨铁棒的功夫,练一两年,四五年都有可能。依我现在的状况,用最大的手劲搓,捏下身也没知觉,躺在床上,做功时仔细聆听,真能感觉两颗卵蛋在嗡嗡摩擦,如钢似铁。 - 老威:这功夫在哪儿学的? - 梁寒:在监狱里。我刚蹲班房时,骨瘦如柴,一身灾病,完全一付淘空了的花痴空壳。有一个中医,50 多岁,仍然细皮嫩肉。他一见我,就用娘娘腔开玩笑:“荷,到监狱治病来了!”我一下懵了,因为当时我完全万念俱灰,觉得这辈子能活着出去就算老天有眼了。 - 这位中医就是我的卵蛋操师傅。据他讲,人身上所有的毛病都源于胃,所谓病从口入,一个花天酒地的人,监狱就是他的疗养院,因为这儿是特殊兵营。食物简单,起居都服从命令,叫你站你不敢坐,叫往东你得朝西,长此以往,曾经被撑坏的胃就恢复了正常的功与人动物一样,应该时常保持一种饥饿感,一种生理性的警觉。接下来才是性,所谓食色性也,讲的就是胃和肾的关系。肾气充盈,则心明眼亮。所以好色之人,都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理想主义者。象我的师傅,一把岁数,依然全神贯注地把许多时间花在对付下身上,他的手法不象我这么单一、死拔,他搓、捏、拍、掐、提、拽、抹、顶,搞得血胸喷张。可以说,小小一被窝,就是他的袖里乾坤,他不玩个尽兴不罢休。 - 老威:什么铁胆功?手淫嘛。 - 梁寒:差不多,但不能射,一射,就前功尽弃。 - 老威:那关键是火候,手淫与练功就相差那么一点点。 - 梁寒:正义与邪恶,真理与谬论,成王改冠都相差那么一点点。有一次,我搞得手忙脚乱,师傅见不行了,就拉开被窝,示范给我看。不料一柱香亮的手电光当头直下,罩定那玩意。原来是哨兵,他大喝一声:“站起来!” - 我与师傅都提着内裤站在炕上。哨兵训斥说:“你们竟敢在号子里耍流氓,违反临规!”我刚咕哝了一句:“自己的东西,摸两把也犯法?”就被师傅暗捏一把。是啊,没法解释,中国传说中医学太博大精深了,一万张嘴也对小小哨兵说不清,只好甘心接受处罚吧。 - 老威:你为啥坐的牢? - 梁寒:这个嘛,嘿嘿。 - 老威:看你这骚动劲,肯定与女人有关。 - 梁寒:我学的是儿科,长期耳濡目染,对带小屁娃的少妇有深厚的感情,勾搭成奸的事时有发生,双方的身心都舒服了,也捅不了啥漏子。这样越搞越胆大,终于被院长夫人察觉了。这位尊夫人短发、高个、浓眉大眼,35 岁,正处于精明强悍的欲望巅峰。有一回,我与她同值夜班,她房都不查,一门心思,粘住我讲黄色笑话,出于对院长的敬畏,我一再回避,拒不接到了下半夜,这母老虎支开护士,要我吹口琴,来点情调。我板着脸说:“医院不是音乐厅。”母老虎却说:“你是啥人我还不清楚?”我心里一凉,暗叫“糟糕”。她却等不及了,竟绕过桌子,大踏步过来将我拦腰抱起就亲。我双腿悬空,乱蹬了两下,就被那对滚滚汤的大奶子给憋熟了。没办法,只好让她把我抱到里屋,在刮胎的手术台上草草日了一回。老威:你这么无辜? - 梁寒:我他妈的对天发誓!我比她矮半个脑袋,又是她男人的下级,从生理与心理,我都丧失了制控权。这婆娘干劲十足,把我抱着,居然还能腾出一只解我的裤带,抱我的鸡鸡。我还没回过神,就已叉腿倒在手术台上,滑稽地做流产的姿式。我忙起身,直叫“弄反了”,她却来了个泰山压顶式的倒插,轰轰轰,一顿电闪雷鸣。 - 此后我有一种丧权辱国的感觉,就千方百计躲她,有院长在,她也不敢过分张狂。地我还是个 30 来岁的未婚小伙子,顶多儿女情长的小打小闹,象《红楼梦》里唱的“银样蜡枪头”,哪见过如此横刀立马的巾帼英雄?虽不至于魂飞魄散,但也被吓得产生了尽快成家立业的想法。 -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没来得及浪子回头,有一个深夜,却在楼道里和冤家狭路相逢。当时我与女朋友看了场日本电影,又挺纯情地将人家送拢家门,吻别,然后再一个人返回。不料刚上了三层楼,喘吁吁的黑影子从背后袭来,我动弹不得,可马上意识到咋回事,我嚷叫:“干啥干啥,都是知识分子!这是干啥!” - “干啥?”她浑身都在大起大落,“梁医生,没多少机会了!” - 我说:“我下个星期就结婚!” - 她一咬牙,把我抱进门说:“所以逮你一回算一回。” - 说时迟,那时快,好疯的婆娘,进门就把防盗门反锁,冲过来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衣裳裤子全剐了。我按住内裤不让动,她一爪就撕成两片。我的绝望化作了愤怒,就拳脚相加,冲她一顿暴打,她不还手,裸体被捧得青一块、紫一块还笑。我更被激得跳脚,疯牛一般朝厨房冲,想去抓菜刀砍人。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抓住我的两胳膊,足足有半个钟头,才开口问:“平静了没有?” - 我说:“你这么蛮干,我咋可能与你发生性关系?” - 她说:“哪我温柔一点。” - 我说:“再温柔也没感觉。” - 她说:“你我都是学医的,要互相理解。” - 我说:“你在自己家里关押野男人,就不怕丈夫和儿子突然回家?” - 她说:“院长出差开会,要耽搁一个多星期,儿子我已送去住读了。” - 我说:“你已经骚得丧心病狂了!” - 她说:“随你咋个骂,我爱,我无怨无悔。” - 我说:“你这是犯法。” - 她说:“你也晓得法?你乱搞的有夫之妇还少么?你娃算盘太精了,只准男人有要求,就不准女人有想法?” - 我说:“我喊人了。” - 她说:“你喊!你敢喊一声,老娘就敢喊十声!你夜半三更闯进来,你这强奸犯。” - 我说:“你才是强奸犯!” - 她说:“哪个相信?” - 我一下子垮了,叹气说:“是没人相信。我这是虎落平阳遭犬欺。” - 她闪着大奶子过来美美地亲了一个嘴说:“好,好,我是狗,是母狗,那你就拿出虎威来,欺一欺我这条狗。我把灯光弄暗点,放点音乐,我们不忙上床,你放松点,以平常心仔细看一看,嗅一嗅,我这模特身材,虽然生过孩子,可腰一点没粗,臂部也不松垮,这儿的毛一绺一绺的,我一想你,它们就湿了,摸嘛。” - 我说:“既然你这么自恋,完全可以找与你与般配的性伙伴嘛。” - 她说:“你的确其貌不扬,但有情调,有知识,特别是那个长得好,比我们家院长的要大很多。” - 我这人有个致命弱点,怕别人夸我私处,恨归恨,东西却不争气地上弹。只好搂着见缝插针。有了一,自然有二,接着就是一泄千里。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从噩梦中醒来,慌慌张张地找东西穿,却啥都寻不见,原来,那骚货把我的衣裤统统藏了。 - 深秋天气,我抱着光膀子,起不了床。除了洗澡,她不让下地,饭菜都是她端上床。我吃不惯这北方大妞弄的狗食,就自己披毯子下厨。唉,人间地狱呵,整整三天三夜!我与她都光头屁股,在三间房里出入。她想要就要,从不管我的情况,以至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上床,就要阳萎,离床,鸡鸡往往出乎意料地弹起。有一次炒菜,差点戳翻油锅。而她一门心思围着我这儿转,一见动静,马上扑过来催火,一场战争下来,我就云里雾里,站不稳了。最后一次,我感到油快熬干了,就趴在她身上,昏昏欲睡。她掐一把,我才双手攀住床档,向前耸一下。这样耗了一个半小时,她的奶子已磨得朝两边分散,皮肤粘在一块,隔一阵,吱地撕开。她在下面问:“还不射?”我说:“除了血尿,我啥也射不出了。” - 我终于赎回衣裤,拖着通体鳞伤,上到六楼。开了锁,倒头便睡。再也不想醒了,可非醒不可,有护士敲门催上班了,还告诉我,国庆节期间,我的女朋友上医院找了好多次,并且声称,再不见我,就要去公安局报案。 - 院长夫人悄悄送来很多补品,我统统扔了。我晓得,此类雌虎是难以满足的,除非我离开医院。这种失去自由的沮丧心态,再加上女朋友突然之间提出分手,使我变得歹毒起来。这一次,是我主动勾引那骚货,并在水杯里下了药。她被麻翻手,我就把一两花椒全倒入她的阴道,麻就麻个够!然后,把那惹祸的臭水沟用手术线密密缝了。扬眉吐气,伸了个自由的懒腰,然后万念俱灰。投案自首吧,没办法,这是命。 - 老威:你咋能干这种事? - 梁寒:你说该咋办? - 老威:告她性虐待。 - 梁寒:证据呢? - 老威:这个,当然没法取证。也好,坐牢对你或许是种解脱。 - 梁寒:我判了 8 年,坐了 7 年,97 年回归社会,这世道可比当初要乱多了。我走在街上,亮晃晃地一片茫然。汽车横冲直撞,我兔子一般逃窜着过街。唉,没多久,我母亲就一锴于车祸,接着,是暗恋着我的一个表妹。我一下子懵了,感到人生失去了支撑。坐过牢的人都清楚,今生今世,惟有母爱最靠得住。当你在牢里呆上许多年,妻子离子,儿女散了,同辈人将你彻底遗忘了,能记住你,坚持到狱中来探望你的,就剩下白发苍苍的母亲。 - 老威:太可惜了,你还没来得及报答她。 - 梁寒:我不明白。 - 梁寒:我对自己也不明白。我呆坐在灵棚里,其它人都要打麻将,昏天黑地的。于是我一个人走出棚,在大街上荡。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我感到一种空虚,没有一种东西能够抓得住,这房子,这汽车,这些醉生梦死的人,都会在某一天,说没有就没有。没办法,真的,我路过一家发廊,两点多钟,没有一个理发的顾客,可里面还是生意兴隆。小姐迫不及待拉我进去,问我按不按摩?我笑起来,这一笑,小姐啥都懂了。在里间的按摩椅上,小姐拽下内裤,拉起裙子坐上来,牵出我的家伙,在她的洞门若即若离地擦,然后侃价。我随口就出 50,这是通价,这种档次的发廊,定价基本上是工薪阶层,几个月几百元工资,可以消费两三次。成都是全中国娱乐配套设施最完善的城市,高、中、低阶层都能找到自己堕落的去处,在发廊之上,是夜总会,商人、黑社会、腐败官员与各种掮客、部分白领,都喜欢在这儿出没,勾兑一位小姐,得上千,有时好几千,而在发廊之下,有城乡接合地区的小 OK 厅,等而下之的,还有面向打工仔的暗娼,以擦皮鞋作掩护,做皮肉生意,一般二、三千元即可成交。 - 小姐见我是老油子,就说自己长得好,性感,所以 50 元太贱。接着就哥哥、心肝的乱叫,我一反常态地充阔佬,价格一路飚升。那一夜,我一次又一次干那小姐,小姐受不了,想跑,我倒拖着她的双腿骑上去,冲锋陷阵,干得她满屋子乱爬。最后,我突然觉得心酸,就搂住小姐哭起来,我说我怕死,我想整个变成根鸡巴,藏进你的身体不出来。她也哭了,说你这种客人多遇几个,这条小命就没有了。表面上,你给钱大方,其实一个人起码抵五个人。我怀疑你是藏民,我的身体亏大了。我说我有钱,都给你,我还想在你的奶子下面躲个几天几夜,我怕死。小姐一听,吓得发抖,说先生你是不是黑社会派来收摊子的?你既是床上杀手,就要讲江湖道义,冤有头,债有主,老板娘下个星期一回来,你要日,就去日她。我说我就喜欢你,小姐说,那我混不下去,只有回乡下种地。 - 老威:你这样乱搞,早晚还得回到牢里去。 - 梁寒:里面比外面环境还干净些。人一入狱判刑,反而踏实了,环境改变不了,你不捱也得捱。劳动强度大,至于饭食,就是劣质的米面,南瓜和土豆,是主要的下饭菜,乱刀一顿剁,赶下锅煮烂,丢把盐,泼两勺浮油,我们一样吃得香喷喷的。在牢里肉吃得少,性欲也就一般,营养跟不上,就用睡眠补充。我的卵蛋操师傅说了,胃是人的大脑,一饱一饿,人的想法完全不同。从牢里出来,首先想的是满足人的胃,然后是色,然后是胡思乱想。比如一个环保主义者,就会紧锁双眉指出:我们喝茶的环境太肮脏,脚下一条臭水沟,说不定茶水也与臭水沟有关,而在十年,或十五年前,这条沟是小河,有孩子在河中摸鱼捉虾。无处不在的污染,空气、水、土地,甚至我们的每一寸肠子,火葬时,我暗暗担心母亲在天堂找不到干净的地方安息。 - 我自私、我脏,我在妈妈的守灵之夜乱搞。这是个开头,我只有一路逃跑下去,直到有一天被死亡捉住,我的下身还在前倾。 - 老威:你结过婚么? - 梁寒:没有。 - 老威:你的消耗一定大吧?经济来源呢? - 梁寒:我开了个小诊所。 - 老威:又他妈重操旧业? - 梁寒:我原则是不搞病员,我这种小诊所,成都每条街都有。烂馆子、发廊、诊所,这是每条街不可或缺的配套服务,酒足饭饱,到发廊按摩,枪按走火了,就到诊所打“淋必治”或“疣克星”。 - 老威:你算是以性养性吧? - 梁寒:这话说得没档次。 - 老威:你的档次有多高? - 梁寒:虚无,虚无使人疯狂。为了赎罪,明年我准备到西藏朝拜,为妈妈的亡灵转经超度,然后,找一个藏族姑娘睡觉,在世界屋脊上彻底累垮自己。据说,在藏传佛教里,这也是一种超度。生生不息的欲望与繁衍。在高潮时,我一定放血,喷地一下。这种冲动,每次交配都有,但我担心压力不够,血喷不远。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4.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4.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2613473..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1-14.md +++ /dev/null @@ -1,87 +0,0 @@ -中国底层访谈录____ 法轮功练习者曾氏 -采访缘起:74 岁的曾氏是我早年文学上的引导者之一,为人正直,长于理性思索,她练上法轮功,实在令人震惊。于是在 2000 年 3 月 8 日,妇女节的下午,有了这次谈话。曾氏说,我是练功同行之外唯一的登门拜访者。她还提醒我出门当心长“尾巴”。真是风雨飘摇,世事难料。 - - 老威:老人家,您是什幺时候开始练法轮功的? - - 曾氏:97 年底。那时你方伯伯刚刚去世,他活了 70 多岁,没过几天舒心日子,临终还摊上个肺癌。你想象不出一个人竟会受这种罪!一米七五的个头,就剩下一堆骨头架,轻飘飘的,连我这个虾米老太婆都抱得动。喘气要忍,咳嗽要忍,忍不了,轰轰出声,血就一口接一口朝上翻,手脚抽搐,把我都弄成血人了。唉,反右、四清、整风、文革,老方经历了数不清的政治风浪,已习惯了在厄运中苦撑苦熬,可这次,他几十年炼就的意志力彻底垮了。他控制不了自己,一再拔氧气管自杀。后来连护士都害怕,只有我死死地掰住他。注射大剂量吗啡,他会安静两小时。我感觉在似睡非睡之间,他眼缝里的红眼珠还在瞪我,瞪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我的心在痛,老泪纵横,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我还以为泪都干了呢。咋会这种结果?清高、正直的老方咋会是这种结果呢? - - 50 年代到现在,文学界一直是一潭浑水,几代文人都在里面搅,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原来还指望“真理终将战胜谬误”,可后来,或左或右的运动多了,你才发觉,世道千年,甚至万年不变,总是风派人物吃香,吹牛拍马,卖友打小报告的吃香,管他共产党、国民党,还是其余任何党,中国人天生就喜欢这个。老方要做正人君子,没人拦,但渐渐就落得孤家寡人。平反恢复工作没几年,原来一起挨整的老朋友也疏远了。掌权的永远是掌权的,老方认了,只能成天呆在家,钻研《二十四史》。出差开会也躲,他不花国家的那种钱,大鱼大肉使他便秘。 - - 终于熬到头了。我守了他半个月,偶尔女儿也进病房探望,她是诗人、作家,支过边,原来的作品还有真情实感,可现在,生活压力大,就埋名隐姓写烂电视剧,一集七千元,钱挣疯了,对临终父亲的安慰话也不地道,听起来像流行的台词。这不能怪孩子,我们这代人艰苦朴素,认死理,从物质上,没给下辈留下什幺,所以她们就实用一些。过去整她爸的那批人,现在都在台上,照样拉帮结伙,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因为在台上,所以就是我们宝贝女儿的朋友,一起搓通宵麻将,一起上电视谈些鸡零狗碎的休闲话题,这就叫“文化优势”,或叫“赢家通吃”。 - - - 老方去了,他坚守了一辈子个人道德,可最后连女儿也失去了。我空落落的,一个人在这大房子里转。墙上挂着老方的遗像,床头摆着年轻时代的像册,隆冬将至,就添几枝老方生前喜欢的腊梅花。这就是一个老编辑的退休生活:总是回忆、回忆;总是生病、生病;吃药、吃药。 - - 大概有好几个月,我在家像幽灵一样,煮一锅饭吃好几天。老方的骨灰葬在龙泉驿他的老家。我老是梦见那公墓,像儿时的台阶,我坐在台阶上,感觉到处都是老方。楼下的老白,过去与我同一编辑部,退休了,渴望出名的年轻人也不登门拜访了,他就养花养猫,还写诗感叹“人不如猫”。这也叫一代老人的精神生活。 - - 我的病越来越多,腰、腿、颈椎、心脏、血管、肾脏,轮翻折腾。这台老机器,医院有啥办法呢?换换这儿,补补那儿,维持下去:这就叫科学!老方就死于这种修理身体的科学。快崩溃了,修理不了,就打吗啡,那时医生的唯一作用就是止痛。我怕病,我不能像老方一样。在文化界没朋友,我就经常出门走走,街头巷尾,卖报补锅的,都凑过去谈几句话。 - - 老威:你女儿与您住同一座大院,来去挺方便嘛。 - - 曾氏:她与我楼对楼,可十天半月见不着面。几分钟的路,也打电话,给人感觉比北京还远。她在电话里总是说:“妈,请个保姆嘛。”这不是请不请保姆的问题,我还能动呢。 - - 老威:于是您就练上法轮功了? - - 曾氏:有一天傍晚,我到《四川日报》后面散步,正好碰见几十个法轮功练习者,整整齐齐的几行,在一面墙前打坐。当时寒风刺骨,我身上穿毛衣、棉袄,外头还裹了件羽绒服,可仍把脖子朝里缩。练功的人中,中老年居多,他们居然都是运动服,脸色也比我红润多了。我曾经练过气功与太极剑,你方伯伯在世时,还嘲笑我,这幺没耐性的两个人,咋能练成气功?果然,我练了半个多月,就坐不下去。不是没耐性,而是心不静。你想想,经历了那幺多风风雨雨,自由、民主、科学、社会主义、阶级斗争、改革开放,几十年来,这些东西像变戏法,东一阵,西一阵,牵着我们的鼻子在时间里赛跑,最后,没人牵了,我们反而迷失了方向。真是见鬼了。不想则已,一想,或多想,就心烦意乱。而气功要求什幺都不想,只靠一个意念,强制性收摄心神。这不行,至少我不行。幸好我没继续练气功,否则走火入魔,就糟了。说不定会跳起来,给自己一刀。太极剑的原理与气功大同小异,我练了一阵子,眼睛就动白内障手术,把剑带进病房,瞎头瞎脑地练,剑头差点刺着邻床病友的鼻子。不行不行,我与这些东西没缘份。 - - 法轮功不一样,我不知不觉站了半个多小时,被一种氛围罩住了。这时,有位中年妇女从坐垫上站起,笑着招呼我“大姐”。我说我女儿和你一般大。她说没关系,大家都是亲姐妹,我早就在注意你了。我说练功不能有杂念,你这样当心走邪。她说大姐你是练过功的?却不晓得这法轮功与传统的任何气功都不一样,它不以消灭人的意念为目的,你尽可以带着自己的心事练功。我原来也与你差不多,死了丈夫,丢了饭碗,前途渺茫,心智一堵塞,就害病,下半身麻痹,几乎就起不来床。自从练上这功,老师就在我的下腹装了一个法轮,你看墙上那张图,那就是法轮静止的模样,它一旦转动,就 24 小时不停,哪怕你因为杂事缠身,没功夫来这儿,法轮一样带动着你,达到“法练人”。你看我,两年多没吃一颗药,病全好了。业力消了。 - - 我问何为“业力”?她说是前世带给你的病根。消除病根,就叫“消业”。佛教叫“恶业”,又有“孽障”之说。法轮功吸取了佛教的循环论,也吸取了道与儒的优点,但去掉其被动的因素,达到真正的“普渡众生”。不是来世,而是今生,业力在你体内,像许多虫子渐渐长大,分爬开去,啃嚼你的各个器官。再加上现实社会、环境污染、空气浑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尘土飞扬的环境更加糟糕。某一天,你突然病了,进医院,花了大把的钱,却不一定找得准病根。医院根据人体的表象,划分为内科外科、妇科五官科、骨科、男性病科,五花八门,就像一群总是在外表忙碌的汽车修理工,油路、电路、方向盘、刹车、发动机,还有类似皮肤科的汽车美容。每个医生只负责把一部份弄得暂时不出问题就行了,他们不懂他们只解决了病的诱因,而诱因下面,是业力。外部环境每时每刻都在诱发业力,比如食物:洗衣粉馒头,工业油炸的麻花、油条,激素饲料催肥的猪,过量化肥弄出来的大米。我们的每一节肠子都是毒,早晨伸个懒腰,吸毒就开始了──空气中的粉尘。再比如电视:官僚假惺惺的笑脸,你无动于衷地听每天的谎言,也是毒。再比如车祸:发生得太频繁,只要没撞着自己,你就习惯性地围观一阵,然后走开──这种种日常生活都在增加你的业力,积累到一定的量,突然爆发──您的身体被摧垮了。没有医生明白,这是一个比他们有限的医疗知识漫长得多的演变过程。 - - 老威:老人家,。您的记忆力真惊人! - - 曾氏:练功之后,我把背了十多年的药罐子砸了,有点小病小灾,也从不吃药,身体顺其自然就好了。睡眠也足,饭量也增加。以前总想自己如何,业力缠身。现在总想着别人,想着一道练功时的和睦场景。只要一声通知,哪怕凌晨五点钟,大家也随叫随到,从来没有一人迟到早退。 - - 老威:自从 99 年 5 月法轮功练习者“围攻”中南海之后,法轮功被中共中央定性为“有组织的邪教”,您置身其中,是否认为李洪志在国外遥控这一事件? - - 曾氏:您这种口吻有问题,法轮功注重自身的修练,讲究“真、善、忍”,会“围攻”谁?一个围字,一个攻字,都违背了法轮功的起码准则。因为某市公安局抓了四十多名无辜的法轮功练习者,交涉无效,我们只有在宪法允许的范围内,进行上访。虽然大家聚到一块,人数成千上万,但并没有闹事,只是边练功边等待上面的答复。我们找的是中央信访办,难道法律规定了“上访不超过多少人”吗?当然,如果有一定的自由生存空间,大家也犯不着上北京找衙门。可是,诺大的中国,除了共产党官方的信口雌黄,没有新闻自由,没有法轮功评理的地方,上街游行犯法,贴大字报犯法,想来想去,除了“上访”,其它营救被捕者的行为都犯法。 - - 我不明白法轮功到底邪在哪儿?它威胁了共产党幺?它提出了颠覆政府的纲领幺?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参与。我一把老骨头,没几天活头,一心想的就是远离政治,消业,健康起来。尽天年,无疾而终就是福,这一点,同其它练习者没啥区别。文化层次的高低在世俗社会有用,在“法轮”的世界却无用。 - - 人类的老龄化是全球性的问题,在西方国家,经济条件、人文环境、社会福利都跟得上,所以老年人的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至少是衣食无忧的。而在中国的现阶段,信仰崩溃,风雨飘摇,弱肉强食,人人都没安全感,老年人就更没安全感。在家里,与儿女有代沟,在社会上,被视为累赘和废物;病了,没有照顾不说,还看不起病。像我还能公费报销,而许多人,病了就拖,拖得不行,一查就是绝症。大病别提了,感冒稍微严重一点,进医院就是几百元。多如牛毛的医药公司派代表驻在各大医院,直接与医生、药剂师勾兑,让他们多给病人开病方,报销又贵又劣的产品,从中吃回扣。在如此的时代背景下,法轮功以“功”代药,以增强自身的免疫能力去抵抗侵蚀脆弱肌体的百病,当然对中老年人很有感召力。法轮功练习者的年龄大都在 50 岁以上,大家共同练功,同在一种“场”内,发生心灵感应,这不仅是老师的力量,更是同一法轮之下的互助的力量。 - - “真、善、忍”是人性中的三个点,互相呼应,形成稳定个人道德的三角形。个人道德稳定了,社会也就稳定了。从国家经济利益看,还节约了大量的医疗费用。 - - 共产党的错误就是把不以任何东西为敌的法轮功树为敌人,把弱者视为敌人,他们只看见了练功者惊人地增加,几年之间,达数千万之众。他们被这个数学吓住了,因为他们就是搞群众运动起家的,信奉“团结就是力量”。于是,除了在专制的旗帜下,在以某某为核心的强制性的“民族大团结”,其它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群,都必须是离心的,勾心斗角的,否则就是图谋不轨。这种丧失理性的唯我独尊恰好是邪教最显着的特点。这已经不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时代。从毛泽东开始,共产党口口声声说依靠人民,与人民打成一片,可实质上,他们除了强权什幺也不相信。这也是中国传统,“抢得了江山是王,抢不了江山是贼”,所以失败者、弱者,构成这个社会基础的“沉默的大多数”,永远应该被利用、抛弃、践踏与蔑视,他们忘了在几千年前,圣哲老子就在《道德经》里讲,弱如水,弱如婴儿,婴儿是能最终强健的,而水无处不在,再厉害的拳头打下去,也伤不着水。 - - 法轮功与共产党的关系就是水与拳头的关系。年轻力壮的警察,小伙子们,您们可以打我,把我这个弱不经风的老年人推倒在地。我没事,我爬起来,法轮还在小腹里暖暖地转,我还在练,感谢您用拳头帮我消业、增功。您可以把我抓进监狱。世界就是大监狱,对于老年人,墙内墙外都一样,练功不择场地。您把我从北京遣送回来?感谢您,累着您啦──老师八岁时眼角多了点东西,是他师傅加在那儿的,叫“真、善、忍”,老师过了很久才悟出来。我 70 多岁了,却从警察的身形里看见了老师,看见了“真、善、忍”。 - - 强者替弱者树立起了信仰,法轮功由一种消业的过程被外力超拔成具有世界性的弱者之道,也算是宿命吧。 - - 老威:宿命?哪您承认法轮功是一种宗教了? - - 曾氏:法轮功是老师创立的,老师没这样宣称,我也不敢乱说。 - - 老威:您这幺崇拜李洪志? - - 曾氏:老师是开了天眼的,在他的身上,凝聚了宇宙万物的精华。 - - 老威:老人家您是怎幺啦?您们这代人,经历过反右、文革以及其它的政治运动,应该深知个人迷信给中国造成的灾难。 - - 曾氏:老师是大慈大悲,老毛是大奸大恶。 - - 老威:但就个人神化这一点,他们是一致的。请别打断我,在中国,一种绝对权威一旦树起来,就不容任何置疑,像“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像“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之类,都是一种形式或包装,它完全可以根据时代背景,转换成“凝聚了宇宙万物精华”的李洪志先生。在李氏自撰的著作《转法轮》里,作者追溯了“法轮功”的来历,声称从四岁开始,就接受了佛家独传大法第一代传人全觉法师的亲自传功,修练“真、善、忍”最高特性,这明显是一种文学创作。接着的创作就是他先后跟着“隐形”和“显形”的佛家、道家、大道的师傅学上乘大法,具大神通。等到他决心“改编”法轮功时,十方世界里各门各派的二十多位上师全回来,参与了对法轮功每招每式的推敲、演炼,等等。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无法考证的,我只能说,这是李洪志先生的痴人说梦。老人家,您也相信梦话幺? - - 曾氏:梦比现实更可信,这是一种超验。你是诗人,应该相信法轮功基本信条就是不打妄语,否则要遭天谴。共产党的无神论灭掉了“天”,灭掉了压在我们头上的茫茫的宇宙,使人除了怕俗世的权威、权势者,就啥都不怕。唯物主义使人心堕落,“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另一种说法就是“为教条、灭人欲”。而法轮功没有这种非此即彼的攻击性,没有“阶级斗争”,它的最高信条,就是“真、善、忍”,人类做到了,天下不就永远太平幺?你不要问它的来历,我活了 70 多岁,回头去看,没有任何现实是摸得着抓得住的,一个接一个弥天大谎,每一天都在重复。 - - 老威:我也有同感。 - - 曾氏:80 年代,许多人读不懂你的《死城》,当时你说《死城》来源于儿时的经验,是一部个人精神史,没人能破译得了。例如“我是夜夜爆发惨笑的房间”。我还与你争论,我说:“你夜夜都在惨笑幺?你疯了幺?”你回答:“是的。”我说:“你妻子受得了?”──现在看起来,我那时对你的误解同你此刻对老师的误解一样幼稚可笑一一你是认真的,在《死城》里破译自我生命的密码;老师更是认真的,他破译了,却用平直的语言说出。 - - 老毛的个人神化引发全民狂热,万众成了同一台战斗机器,而法轮功人数再多,也没有狂热,大家只是通过练习演译老师的生命密码,祛病消炎。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达摩面壁”,比如耶稣作为一个木匠,怎幺能发明“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再比如摩西一个人圣山朝觐上帝,然后下山宣布“十戒”,等等。无神论者自己做不到,没经历过,就统统排斥,岂知天外有天,人的认识能力很有限。西藏人朝圣,一步一个长头,磕上千里路,途经传统的神山,还要加磕几倍的头。在他们看来,天是有灵魂的,具有法律的威力。他们的心灵匍匐在地,倾听神的声音。好的宗教,对人类是一种提升。我承认我在练习法轮功时,也企及了众多好的宗教,历史悠久的宗教。它们在演化发展中扬弃了血腥的,征服性的东西,保留了接近“真、善、忍”的本质。 - - 老威:各种宗教都具有“超验”成份?那每个想象力丰富的作家都可以成为李洪志,创立某种功法? - - 曾氏:你能对人类有益,与上千万的人心相通幺?如果能,也未尝不可。 - - 老威:老人家,您的确到了“人心皆佛”的境界。不过我还是对“法轮功”包医百病心存疑惑,这一段时间,国内舆论都在揭露法轮功受害者的死伤事件,各地加起来还不少。有的人财两空,就疯掉了;有的癌症患者,一练上功,就拒服任何药,结果很快就不行。 - - 曾氏:世界上没一种东西是包医百病的,你本来就病入膏盲,作为补救,练功可以延缓病情,但把所有死、伤、疯事件都归罪于法轮功,却是共产党一贯的宣传手法。比如文革要打倒刘少奇,就把从古到今的所有屎盆子都朝他头上扣。我敢说,医院治死的人绝对比练功死掉的人多得多。 - - 退一万步,就算有人因练功出了问题,但他在练功者中感受到的关怀与爱心绝对比医院,比其它场合要多。过去有练功点,大家在一块息息相通,如今共产党破了这个“场”,一些人心理脆弱,抗不住,但多数会挺过去。 - - 老威:我也纳闷,以中老年为主体的法轮功咋这幺顽强? - - 曾氏:对于我来讲,过去是练功,现在却是招魂。这是一种仪式,不信,你学我的样子,站或坐都可以,把手心向上,双臂抬起…我不再感到孤独,时间流逝着,从里到外,法轮嗡嗡地转。我就是地老天荒,假如一种来势汹汹的邪教把世界上所有文明都摧毁,剩下的就是地老天荒。我站在这儿,为自己,为亲人,为死去的,为我不认识的人叫魂。”你不要到东方去,你不要到西方去……”回到躯壳里内心里。屈原招魂练过法轮功,不过他不知道,因为两千年后,上天通过老师的喉咙才命名了这种末日的招魂神功。中国人伯强权怕了多少年?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工资和领导。可这群无神的世俗的百姓,一旦做了这个练功的姿式,就什幺都不怕,就敢站在戒备森严的天安门广场,以自我为中心。中国人是有这个传统的,有个叫孔飞力的美国人写了本书:《叫魂》。叙述了干隆年间,民间流传的剪人毛发,施以符咒的巫术。据说中了这种巫术的人,就“失了魂”,最终将害病死去。这个传说从浙江萧山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引起了全社会的恐慌,因此干隆皇帝不得不采取严厉措施镇压“叫魂”巫术。 - - 我要特别说明:法轮功驱病叫魂,但不是巫术。这个民族“失魂”太久,今天,魂通过法轮功回来了,哪怕监狱,也只关得了身体。魂是自由的,伤不了,你就是砍了我的手,我心里,意念里,还在练功,还在忘我地向天祈祷。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2.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2.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2a323c0..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2.md +++ /dev/null @@ -1,83 +0,0 @@ -民间访谈录 ___蜀派古琴大师王峪 - - -采访缘起:1994 年我从隐居地重归故里时,世道大变。因感念妻离子散,物是人非,所以灰心丧气,终日挟一洞箫在成都磨子桥的几家酒吧卖艺糊口。这期间,凑巧与王峪大师有数面之缘,各以琴箫会友,遂成忘年之交。 - - 1995 年 10 月 3 日和 1996 年 1 月 31 日,我怀着个人目的,两次造访未果。王峪大师家中无电话,只能用传书带信这种极古老的方式联系。终于 1997 年 1 月 3 日上午敲定,下午 3 点相见。 - - 王峪大师已 87 岁了,家住成都羊市街与东城根街交叉口旁的一条陋巷内,路人皆知其名。他的经历见《巴蜀地方志.音乐名人传略》877 至 880 页;他的琴音已由台湾天籁出版公司制成光碟,在海外广为流传。成都和北京等地音乐商店也在出售。 - - (以下,威:老威;峪:王峪) - - 威:听罢先生这曲《山中访友》,我有点坐不住了。我还没开口采访,您就用这意境高远的琴声“访”透了我。先生,晚辈真是高山仰止啊。 - - - 峪:你还在吹箫吗? - - 威:“还在吹箫”是什么意思?我肯定在吹。虽然年复一年,我被生计问题压得喘不过气,但吹箫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时间紧,心气燥时,就舔舔凹口,哪怕不出声也行啊。乐器也有灵性,你不爱它,它当然就疏远你。 - - 峪:是么?我可是许久没抚琴了。 - - 威:先生岂能降低自己,同我这种俗人相提并论?先生即使终身不再抚琴,其仙风古韵也回旋在天地之间、殿堂内外。想当年,孔圣人游说列国,推行周礼,被一群野蛮人围困于陈、蔡交境之处达三天三夜,水尽粮绝。夫子临危不惧,在众弟子前抚琴高歌,感天动地。我经常在想,这古琴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士大夫的沉浮史。 - - 峪:可以这么说。古琴是同中国的政治联系最紧密的乐器,因此历史帝王会弄琴的不少。隔着千年历史,我们无法亲聆孔夫子抚琴而歌,但我们能从《论语》中“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中辩认出其琴其歌应该是正气浩荡,凛然不可侵犯。与孔子同时代的晋国师师旷,为了专心练琴,不受四周环境的干扰,竟刺瞎了双目。据说师旷之琴,直接预示着国运兴衰及个人祸福,几近巫术。特别神的是,他能通过抚琴上天入地,呼风唤雨,重演历史。虽说古琴起源有许多种说法,但在我的心里,师旷是最早的宗师。 - - 威:师旷有琴谱传下来么? - - 峪:没有。孔子倒有一首《文王操》,但也有伪托之嫌。不过我觉得这没关系,因为许多古籍都描写了师旷抚琴的场景,你可以从这些场景去想象,从白鹤翩翩起舞到天昏地暗的雷霆之怒,当琴弦终于崩断,大王手中的玉杯也摔得粉碎。这种国势陡转,天人共怒的极端,是很难用乐器表达的。 - - 威:您的意思是世间有两种古琴,一种是能够抚奏的,一种是想象里的? - - 峪:对,一种是现实,象我刚才为你弄的《山中访友》,有作者,有朝代,徵、羽、宫、商、角分明,平和而雅致,令人流连忘返;而另一种本来是书里的神来之笔,后人读了拍案称绝之余,就把书中千古流传的故事搬进曲谱。人都有模仿的习性,今人模仿古人是很雅很过瘾的事,于是这些故事化的曲子也能广为流传。 - - 威:我还是觉得想象里的好,例如“筑”这种乐器,我最早知道是在《东周列国志》里,荆轲为了酬报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携徐夫人匕首及燕国地图去诈降,行刺秦王,“至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之。”这就是说,那首苍凉千古的《易水歌》是高渐离用“筑”来伴奏的,后来高渐离继承荆轲的遗愿,在筑里灌铅,并用两年多的时间,逐步接近秦皇,投其所好。终于在遭受挖掉双目的酷刑之后,持筑对专制者发起攻击。我一次次地根据这种故事想象筑的形状和声音,真是心醉神迷。可直到去年,我才在考古杂志上,读到在西汉古墓长沙马王堆里发现失传乐器筑的报道,里面写道:“筑身窄长,筑颈呈三角形,可以看见,以前曾有五根弦,一根压三角顶棱、两根贴着左侧的斜面,另两根顺着右侧斜面。五根弦分在徵、羽、宫、商、角;西侧的筑弦被扼住后,又分别变成羽、变宫、宫、角、变徵五声。” - - 峪:你说得不错,其实任何一种曲谱及乐器都是尸体,你不动它,它也就一天天地腐烂了;如果你象音乐学院的学生一样,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照搬,也没意思,你在照搬尸体呢。一个好的琴者,应该象你刚才阐释“筑”那样,把活人的精气吹灌进去,使尸体动起来,使尸体在你跟前跳舞。有人弄一辈子也只能达到琴匠的水平,教学生混饭还可以,就别谈什么境界了。 - - 大约五年前,几十位海内外古琴高手荟萃成都,台湾、美国、欧洲的都有,我陪他们上了峨嵋山的金顶,正是隆冬,寒风怒号,天地浑然素白。当夜清月登空,云涛滚滚如万千银鱼雀跃,众高手面对奇境,却畏缩不前,我一时逞能,竟吩咐徒弟摆几于舍身崖上,老夫盘膝而坐,抚琴高歌李白的“明月出天山”,动情之处,云翻浪涌,天公陡降大雪,这是自然界的听众在哗哗地鼓掌呢!我边抚边唱边用心聆听那极为深远的回声,感觉自己一直就在舍身崖上坐着。我是一块老石头,一直在与山川对话。蓦然,我猛一睁眼,看见了佛光,那佛光象动荡的水井,在云海边一圈一圈朝上翻,在两个光环之间,我看见了盘膝合掌的佛,在佛的跟前,也摆着一张琴,我真忍不住诱惑想跳过去,抚一抚那张琴! - - 威:许多人就这样跳下崖去,那佛就是您自己呀。 - - 峪: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这琴声这歌声不是我能发出的,是大自然在借尸还魂,是融入大自然的祖先在借尸还魂。我们身体在变轻变薄,终于象一具空壳在雪里化掉,我再唱“明月出天山”,我反复唱,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刹那,我在苍海桑田中积蓄了几十年,就为了这一刹那,永恒的听众,《高山流水》的神话终于被粉碎了,愈伯牙和钟子期算什么? - - 威:您对《高山流水》耿耿于怀? - - 峪:根本就没有这支曲子,俞伯牙的境界,来源于樵夫钟子期的两句赞叹:“巍巍乎,其志在高山”;“浩浩乎,其志在流水。”这一静一动,或静与动的互相包含,涵盖了东方的全部哲理。但是在这讲得清楚的哲理之上,有讲不清楚的更高妙的东西,象《道德经》里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古琴里的“玄之又玄”,就是听众的唯一,最后达到琴者和听众都是自己。但你又能从“自己”中触摸到众妙之门。众,大也,多也,普天之下也。那么钟子期就是另一个俞伯牙,子期病死,伯牙毁琴相祭,并发誓终身不再抚琴的真正原因是,他再也弄不下去了,《高山流水》是一支心死之曲。古往今来,没有一个高手能谱出心死之曲。 - - 威:现在流传的《高山流水》怎么样? - - 峪:据说是根据失传的《高山流水》之意境重新谱写的,大约是明代的作品。我想,汉、唐、宋也应该有他们那个时代的“高山流水”,如果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有此雅兴,也可以弄。所以社会上流传的《高山流水》的琴谱版本有五、六种之多,有将“高山”和“流水”分作两支曲子的,也有合在一块的,更可笑的还有古乐合奏曲,据说还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搞的,在剧院里演出,挺卖座。俞伯牙果真有如此众多的知音?这个社会呀,只要炒作得好,不伦不类的东西也赚钱。 - - 威:您出的碟子也不少。前天我还在盗版碟市场上,看见了好几种,封皮上有“蜀派古琴大师王峪”的字样,照片很具飘然仙逝的味儿,我猜测可能是您在峨眉金顶让人拍摄的。 - - 峪:你的意思是我也炒作?当然,我是人,要穿衣吃饭,前几年,我感觉精气充沛,腿脚也灵便,就到处走走,以琴会友,我还上过电视。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我这辈子只会弄琴,能卖艺糊口养家,当然再方便不过。不瞒你说,我还收过学徒,然而某个晚上,我突然从电视里看见一个盛况空前的古筝大会,大约有上百个戴红领巾的小孩,面临泰山日出,摇头晃脑地齐奏雅调,令人大开眼界。我却吃惊得半晌吭不了声。圣贤之乐竟成儿戏!而且在宏扬传统文化的名义下进行。惭愧之余,我将所有的学徒扫地出门,也搞得自己心气不畅。唉,世风日下,艺人何为? - - 威:我能理解先生。 - - 峪:上次金顶抚琴见佛是我人生中的极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物我相忘的好时光了。如果说运作,也是别人的事,因为当时的琴声和自然之声都被录了下来,制成了光碟,在世界各地流传。整整三个小时呀,要是平常,人都冻僵了,而我却觉得一股滚烫的体液从丹田持续不断地涌出来,我的手指异常灵活,最后,雪在我的身上堆积起来,眉毛还凝着两根冰柱,然而当我在尾声引吭长啸时,雪卜地一下抖散开去……我徒弟扑过来,给我裹上棉大衣,拥我入房烤火,人们都向我这个八十二岁的寿星敬酒。 - - 威:我记得你病过一次。 - - 峪:对,病过一次,痊愈后骨节僵硬,就很少弄琴了。但我还是保持焚香、净手、凭几默思的习惯。这是一种姿态,面对琴,你不一定要抚它。你听听,外面多热闹,通宵不停地打桩,又一幢高楼大厦要建起来了,比左边窗外的这幢还要气势宏伟。才短短的两年时间,我这房外的僻静小街就已荡然无存,那掩蔽着小街的一棵棵大树还是解放初期栽的,不过一天功夫,全砍翻运走。我已失去了习惯已久的弄琴的环境,象你说的,乐器也有灵性呀。 - - 威:斗胆问一句,先生今天抚琴是因为我吗? - - 峪:其实在我沉思默想的时候,心里已经在抚琴了,客人来访,我就应着心音动手,保持一种连续性的冥想。 - - 威:与听众无关? - - 峪:何为听众?从前,敝舍周围,绿荫连绵,夜半推窗,随缘一曲,满街都能听见。那时如果你在街上路过,会以为自己走在汉、唐或宋朝的某条街上。而现在,我根本就不敢开窗,你看,有窗的地方都装成墙了。三面墙,挂了六张琴,一张为晚唐琴,一张为宋,其它都是明以下。我在家中与它们为伴,能从唐琴幽黑的纹理中,听出隐约的奔马之声,还能想象接纳百川的丝绸之路,长安郊外,各类踏青人长袖飘飘的姿态;而宋琴焦黄,严谨的书卷气却隐伏着连绵不绝的流离失所。这些年代久远的乐器,听众为谁? - - 威:先生可否给我讲讲蜀派古琴的渊源? - - 峪:这有很多种说法,我无意饶舌,挑起派内纷争,况且先师早有遗训。古琴也同文坛和政坛一样,有在野和在朝之分,有学院和民间之别,进入学院也就等于在朝,教学生、拿教授级别的俸禄,整理、讨论、甄别古谱,撰颂新篇,并编纂乐史。有时也为达官贵人演奏,成为国家级的权威;而在野也就等于民间,通过自发组织的琴会较技,自视清高,自得其乐,到后来自生自灭如我。 - - 威:我从来不读现代人编撰的历史书,因为改动太大了,最终你不知道历史是随心所欲呢,还是有严格的尺度。比如唐韬(左弓上山下文)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大作家沈从文只有寥寥几行,大约还是汉奸文学的代表,张爱玲等人根本没写。而李季和贺敬之都占了大量篇幅,似乎只有革命立场坚定才是好作家。因此,先生您莫悲观,您想想从古至今,产生了那么多好的古琴曲,又有几支是在朝的教授弄出来的? - - 峪:谢谢你给我鼓劲,但我已八十七岁,朽木不可雕也。这样吧,我们结为忘年之交,我送你一盘碟子,这第一曲《广陵散》还过得去。 - - 威:这《广陵散》也是伪托之作么? - - 峪:对。因为嵇康在被刽子手砍头之前,抚琴一曲,然后愤然摔琴而叹曰:“《广陵散》兹此绝矣!”遂引颈就刑,连曲作者本人都说“绝矣”,后来流传的《广陵散》当然是假借嵇康之名。不过,这支曲子同《高山流水》不一样,它似乎深得嵇康和魏晋竹林七贤之神髓,悲怆而激烈。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聂政刺韩王曲》,聂政你知道,春秋的大刺客,为报父仇,隐姓埋名多年,终于行刺成功,与残暴的韩王同归于尽。在毙命之际,聂政怕株连亲人和同伙,竟自毁其面,令他人无法辨认。而其姐却在弟弟曝尸街头的时候挺身而出,披麻戴孝收殓遗骨,可谓大义凛然——《广陵散》叙述了这个故事,并且通过被冤杀的文人嵇康之口——他多想做一个刺客啊。 - - 威:先生,您也是个刺客,您在这支曲子里向现代社会行刺。世代相传的汉人血脉被腰斩,被接上;再次被腰斩,再次被接上。我觉得在一次次空前的掘墓鞭尸的文化浩劫之后,好的东西都流落到民间,从《高山流水》、《苏武牧羊》到《广陵散》,都是民间的精气凝聚而成,所以《红楼梦》里也讲:“悲凉之雾,遍及华林”。而历朝历代的暴君所干的,正是肃清民间邪说,以正朝冈。天下清明,百姓都不敢讲话,民间的好东西就被烧、被封,被故意“失传”。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了遗忘,习惯了用朝廷规定的语气说话,奏乐。再久而久之,这个民族就没有历史,没有音乐,更没有文化。先生,您要保重,尽可能把扎根于您心中的好东西保存得完整一些。祝您长寿。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4.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4.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da5aad9..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4.md +++ /dev/null @@ -1,48 +0,0 @@ -嫖客唐东升 - -采访缘起:老唐是我 80 年代的文学朋友,而今做了书商,为了生意应酬,染上了嫖瘾。1995 年 - 8 月 1 日夜,我与一些熟人,被招待进成都高新区的一家夜总会,本想借机采访嫖客,不料迎头撞上老唐。我与老唐八年没见了,在这种场合重逢,哈哈一笑,都把对方当成了嫖客。这再好不过,访问顺利进行。老唐比我大两岁,生活中一惯好为人师,这一次我似乎又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 老威:这不是老唐么?没想到在这种场合撞见你。 - 唐东升:咋没想到?你不是也到这种场合来了吗? - 老威:嘿嘿,你把我反问住了。是的是的,这两年我啥地方都有兴趣,像条猎狗,见洞就钻。你别误会,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个很正统的书生,模范丈夫。朋友们都私下里议论说,你的老婆挺有福气。 - 唐东升:你可千万别捅到我老婆哪儿去。 - 老威:怕了? - 唐东升:有点。 - 老威:怕还嫖? - 唐东升:入了夜总会的门,我就不是从前你在单位上见到的那个一板一眼的老唐了。现在,我下岗了,做图书批发生意,也算发了点小财。做生意嘛,免不了应酬。而今吃喝平常事,关系深的客户,还得招待人嫖。最先是人家招待我,要包间,要小姐,弄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知道,我把家庭看得重,老婆跟我吃过不少苦,我就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才经商的。可是换一种场合,我这人人称赞的美德就成了笑柄,一个男人,连陌生女人的屁股都没摸过,也太苍白了点。40 岁以前,我的确只与我老婆睡过觉。 - 老威:第一次要小姐的感觉怎样? - 唐东升:一场虚惊,小姐一进来就与我挨得紧紧的,把我逼到死角,说话都结巴了。小姐提议点歌,我唱不了卡拉 OK 那种节奏的歌,跳舞呢,当然更不会。真的枉为人生。看身边的人个个搂着小姐,啥动作都做,我怀疑是在做梦呢,若是十多年前,早被抓进牢里了,中国的变化也真大。我的朋友们都劝,老唐,你就把这儿当作自由市场买东西嘛,按质论价。我反驳说,什么买东西?这是大活人嘛。逗得嫖客和小姐都轰堂大笑。陪我的小姐说,没错,这是做生意。后来,朋友们为了我,都没开房间过夜,搞得我不好意思,觉得欠了人家的情。再后来,一帮朋友到都江堰的龙池风景区,那儿的小姐质优价廉,我一沾上手,就觉得另外一个自由天地打开了,什么家庭、责任、道德、传统,全他妈是反人性的。通过嫖,我也把自己的“丑恶面目”认清了。原来我前半生是在虚幻的道德约束中慢性自杀。 - 老威:你这是用自己的现在否定过去,其实哪一种生存方式更好,你也没想得清楚。 - 唐东升:你在玩哲学,而我是在体验。 - 老威:都谈不上,因为中国人缺乏宗教背景,哲学或体验就显得特别世俗。文化大革命只能算邪教,那时中国民众都将自己的性本能转移到偶像崇拜上,这是 49 年以来的极端理想主义的顶峰,它在消灭文化的同时也创造了消灭性病的旷世奇迹。而改革开放以来,民众的道德水准在物欲的刺激下,直线下滑到动物现实主义,似乎每个人都醒悟了,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没享受! - 唐东升:一点不错,爱领袖不如爱自己,这也是文革反思结论之一。如果人人都爱自己,社会就进步了,因为愚弄不了谁。以前通奸,破坏军婚都是挺严重的罪,现在去留自便。再加上有明的暗的三陪小姐,解决问题方便。有钱啥不能干,何必要惹麻烦?原先我以为小姐们都是因为贫困,因为种种难言之隐,被迫从事卖淫,后来才知道,这也是工作。我第一次嫖的是一位隆昌乡下姑娘,虽然做作,但还是尽职尽责,在旅游旺季,她一个月要接一百多位客。我问她为什么进成都干这个?她回答:我喜欢这个,我感激成都人民,他们让我发财,要不,我将一辈子窝在乡下。”她还说她喜欢边干活边聊天,那样挺起兴。情绪一旦调动起来,既舒服了身体,又赚了钱,还深入了解了男性世界。做小姐的只要心细,就能从一百个男人中尝到一百种滋味,当然不会全是快活。不快活的时候也要强作欢颜。这样逆来顺受地搞几年,攒足钱,就可隐瞒历史,安装人工处女膜,嫁个好老公。我要用千锤百炼的本事把老公伺候舒服,让他天天都围着我转。国外不是讲究试婚么?当小姐就是试婚。 - 老威:这小姐的心眼不坏。 - 唐东升:岂止不坏,简直是贤妻良母的料,我敢说,做过三陪的一旦从良,温柔劲绝不下于纯情淑女。我和老婆的感情是邻里公认的,结婚前信誓旦旦就别提了,成家后也知冷知热,挑不出毛病。但这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肯定有问题。我们的性生活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按步就班的公式。先摸哪儿,后摸哪儿,哪儿有块疤,哪儿有颗痣,我都滚瓜烂熟。稍微要创点新,也得提前商量。而且互相都知根知底,象长期周旋的两个间谍,一方翘屁股,另一方就能猜中这家伙将放那门子的屁。我心里把老婆叫“诰命夫人”,皇上赐了牌坊的。老威:你就不能多读读《家庭医生》,夫妇共同改善性生活。当然,看些一级毛片,掉换掉换性交姿式也很必要,这是科学,不是淫荡。 - 唐东升:哪能教老婆这些?万一她把种种招数反过来回敬老公怎么办?她身体比我好,我就怕她性心理觉醒。 - 老威:你是内外交困吧?40 多岁的人了,注意身子骨。 - 唐东升:我有伟哥,走私进来也得 200 元一颗。伟哥的发明是对人类私生活质量的提升,它的意义相当于人类首次发射宇宙飞船。它不象其它春药,强烈刺激器官,过度地消耗体能,而是调节人的身心,增强活力和自信,它的药效能维持一个星期或更长时间,没有副作用。 - 老威:你成了春药广告商了。那你的性能力靠药物支撑? - 唐东升:笑话,今年我才见到伟哥。今年以前,我仍然炮炮中靶,从不临阵脱逃。注意在调情时少喝酒,有的小姐职业道德差些,拼命灌客人酒,以此可以偷懒。享受生活得保持清醒,自由支配身体的每一部分,否则,就不叫享受生活。另外,接触前多搓搓自己的大腿根和脚心,向天空打几下空拳。这是在激励斗志的同时,向小姐示威。 - 老威:骇住对方了吗? - 唐东升:活跃气氛而己。小姐见我这样,不是笑,就是做出一幅惊恐万状的样子,双臂紧夹护胸,如剥掉了羽毛的麻雀。当然,笑、恐慌、哭都能让我起兴,至少不象“诰命夫人”,在床中央坚如磐石。接着,我一上身小姐就陶醉得叫开了。叫春的水平也同身价有关,不能他妈的乱叫一气。几乎每个嫖客都喜欢让小姐吹箫,不是直通通地吹,而要卷舌头,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吹得硬了,红红的枪管象要喷出火来,然后再歇一会儿,用冰镇矿泉水浸泡,吱的一声,铁匠在淬火呢,最后才是叮叮当当地打铁。让小姐在铁砧上翻,尽量做动作,多淬几次火。 - 老威:你太折磨人了。 - 唐东升:这是劳动,我做生意挣钱也不容易,消费就要优质服务。当然,碰见档次高的小姐,我也犯不着来这种“冰山烈火”。我在交配时,最怕别人赞美我的阳物,可有点文化的小姐一见,就大惊小怪地喊:“哎哟,先生!”接着就是“好大呀,我怕我受不了。”一听这类奉承,我就浑身酥麻,触电一般抖,没抽动几下就必射无疑。 - 老威:你在外面乱搞,你老婆就没察觉? - 唐东升:我老婆是人精,一见我周围那些生意朋友,就能猜出所谓应酬是些什么内容。一味否认,抵赖肯定不行,久走夜路必撞鬼。比如老婆问:“今夜到哪儿谈生意?”你不能吱吱吾吾回答“在茶楼”“在某某馆子”“在某某家里”,否则她进一步追问,你就穷途未路了。你要大大方方地说:“在夜总会。”老婆又问:“请不请小姐?”你答:“大家都请,我也不能例外,放在一旁,当个摆设嘛。”“只是摆设?”老婆还不放心,“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你答:“哪怕五点我也要回家睡觉,我没在外过夜的习惯。” - 老威:你经常撒谎累不累? - 唐东升:我就这个命,瞒得了多久算多久,前天我把内裤穿反了,回家被老婆逮个正着,要死要活的,我只好斩钉切铁,称天气闷热,在夜总会的卫生间冲了个凉。事后我一头虚汗地想,真是一物降一物,老婆这么刁,我还要服她管,可见人结婚不仅仅是需要合理的异性搭配。而是需要一个家,一个能够管理自己的具体的“小政府”。绝对自由找不到,即使找到了,也没劲,因为偷鸡摸狗的乐趣没有了。有时我觉得“诰命夫人”也怪可怜的。 - 老威:你在这上面的开销够大的。 - 唐东升:只要不被扫黄警察抓住罚款,应该说还过得去。干哪行钻哪行,毛主席说,万事万物都有规律。扫黄运动和中国其它运动一样,抽风一般,这段时间抽得紧,就得避避风头,假如耐不住寂寞,你就宁愿多出点血,上星级大酒楼,最近公安局才在报上出了通告,住二星级以上的旅客,男女同宿,不查结婚证,这个方便之门开得大。不过,这是必然趋势,去年广汉的税务部门就想公开向三陪小姐征税,引起新闻轰动,终于没有结果。这一步,国家如果迈出了,三陪小姐作为一种职业就有了合法性,哪下一步,就该发营业执照了。我在这儿预言,不出三五年,中国肯定出现“红灯区”。到时候,人们的家庭观念将经受一场八级地震。 - 老威:这不符合中国国情。 - 唐东升:什么国情?祖宗的规矩么?还不是要变。社会主义的颜色么?已经变了许多,从毛泽东到邓小平,哪种国情更符合人性,你我心中都有数。过去我们认为,妓女是旧社会的毒瘤,必须铲除,几十年一轮回,现在又绕回来了。其实卖淫是一项极古老的职业,在唐朝,整个社会都注重文化修养,因此著名青楼招收雏妓,均要进行素质投资,让其在成年接客之前的几年中,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待人接物。从《唐宋传奇》里看,当时的高级艺妓往往同王孙贵族交住密切,其社会地位并不低贱。现在,我们应该将大唐精神发扬光大,不能落在其它国家,特别是东南亚国家的后面。等三陪小姐合法化后,就应该先办班,文化班、公共关系学班、生理、心理卫生班、性病专科班,然后考试、拿文凭、发营业执照。当然,定期的性病检查是免不了的,这样,卖淫作为一种未来产业就会越来越正规,让客户放心。 - 老威:你这算是嫖客的理想主义吧?可这样一弄,成本就高了。一般工薪阶层是嫖不起“官娼”的,据我了解,嫖客中找野鸡的人数是夜总会消费者的四倍。野鸡喜欢出没在城乡结合部的小卡拉 OK 厅,而根据地却在周边各县、各旅游点,在都江堰下面的一个镇上,歌厅就有 50 多家,以小姐众多,价格便宜吸引着八方骚客,几乎成了全镇支柱产业。那儿针插不进,扫不了黄,因为有地方保护主义。 - 唐东升:你说的镇子我去过,离都江堰不过十多公里。价格的确便宜,坐台费 50 元,打炮 50 元,除了在街头拉客的鸡,这儿算有村有店的最低价。去年冬天,我们十来人,开了辆中巴车去考察,还故意压价,连消费带打炮,一人只花 60 元。这算什么嫖,白送人肉给你呢。我们都要了两个小姐,各自领入炮房,他妈的里面一股刺鼻的霉味,墙面潺潺渗水,吓得我不敢上那滑腻腻的床。两位小姐倒挺乖,自己先脱了蹲在床上,体肥腿短,象两个大白猿。即使进了战场,不打肯定不行,要打,我的枪又卡壳了。两小姐扑上来又搓又啃,只好勉强弄了。退场后,见朋友们都哭丧着脸,一问,原来我的运气算好,房里还有床!而他们去的屋里只摆着一张污迹斑斑的破沙发,连遮屁股的布也没有。有人一来情绪就扭伤了腰。还有人隐隐约约感到隔壁有猪哼哼,就出来质问老板,不料老板笑眯眯地回答:“是猪圈,买不买腊肉?土猪肉腌的,不是饲料猪哟。”这是个沉痛教训,“便宜没好货”,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说实话扫黄我是赞成的,但要在扫野鸡和黑店的同时,保护正当营业的小姐。 - 老威:你得过性病么? - 唐东升:三次淋病,一次尖锐湿疣。出入这种场所的人几乎都得过性病。淋病好治,打两针,几天就好了;尖锐湿疣是顽症,龟头长菜花,进医院,用激光烧了,又用小砂轮磨,可没过多久,菜花又发芽了,并且比第一次的泛围还广。我只好出差到北京治病,花了上万块钱不说,又要瞒老婆,又要做生意,心理负担特别大。 - 老威:你可以到小诊所去治嘛,谁叫你摆阔? - 唐东升:小诊所?想死呀。报上天天都在揭露私人诊所性病专科的骗局。一般人染上这花病,不好意思,只好偷偷找一家私人诊所了断,谁知越想尽快了断越了不断,钱花了几兜,病却好不了。我的观点是,什么都找大地方,华西医大、中医学院、省医院,然后才是市级医院,径直奔男性病专科,大大方方地陈述病情,快刀斩乱麻。 - 老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来,你有整套的嫖经,瘾是戒不掉了。 - 唐东升:其实不搞也死不了人。同吸毒、赌博相比,这是最容易戒的。但我为啥要戒?我没有对不起老婆,我从未想过离婚另寻新欢。我只是软弱、管不住自己。话说回来,如果我真能管住自己,就做不成生意了,嫖和赌,有时就是生意的一部分,你不同这帮人打成一片,银子从天上掉下来?依我看,嫖,只要不是滥嫖,只要经济能力允许嫖,还能起到稳固家庭的作用。嫖了之后回家,总能回忆起自己的过去,老婆的种种好处,不就是要把体内多余的液体放出来么?而老婆不是接受液体的容器,而是一种习惯,你和她已经养成了互相依赖的习惯。你想想,明知是恶习都难以戒掉,更别提好的习惯啦。当一个嫖客象西门庆那样脱阳而死时,为你守灵的,肯定不是三陪小姐,而是老婆孩子。柳永写给那些妓女的艳词真的没劲。 - 老威:你已经炼成人精了,感到后悔不? - 唐东升:对,假如我只有三十岁,我也会象宋朝的青楼女人一样,为柳永夭折而哭。 - 老威:哭个屁,老鳄鱼。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5.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5.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87e407c..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5.md +++ /dev/null @@ -1,65 +0,0 @@ -嫖客耿东风 - -采访缘起: - 老耿戒嫖在生意场引起反响,大伙都说他标新立异,这同十多年前的标新立异简直南辕北辙。看着,世纪末的风水有可能朝回转,正如欧美经历了若干次性解放,又绕回家庭寻精神血脉了。当我 1999 年重阳节采访老耿时,他断然否定了我上述盲目乐观的想法。其时,成都市面时冷时热,谁也搞不准明天流行太阳、小雨还是些微的凉风?一个外地朋友说,成都的绝妙在于高中低层的人民都能找到自己享乐的去处,除高级宾馆、夜总会及旅游胜地外,发廊、药店及烂馆子几乎配套存在于每条街巷,而乡下民工进的是大棚录像馆,门票一元,看两三部港台打斗或言情片。看来,老耿戒嫖不太合时宜? - 老威:听说你戒嫖了,老耿,我不太相信。 - 耿东风:你不信算球了。 - 老威:好大的火气!憋太久了吧? - 耿东风:你也这么轻浮, - 老威?你又不是经常出入风月场的人,干吗象苍蝇一样叮着嫖呀赌这些破事?你的精神有缺陷。 - 老威:也许吧。 - 耿东风:〖HT〗你在嘲笑我? - 老威:没有。我羡慕你,至少在有时候。生活单调、乏味,除了写作,除了找朋友喝茶,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土生土长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经常觉得自己没长大,还是含着手指头 站在尘土飞扬中打量行人的痴呆孩子。我几十岁了,注定了是这种命?我就不可以寻一些刺 激和变化? - 耿东风:你没事找事,老威。你老婆多好,眼睛充满清纯,仿佛刚刚在打量这个暗伏杀机的世界。干什么事都有成本,家庭之所以永恒,就是两个人的结合可以把时间成本降到最低。性生活免费,情感免费,生活开支纳入长期的计划,除了养育孩子,你尽可以干喜欢的事。别打插,还不满足呀,这些年你写了多少东西!女人算啥,交配了,然后消失掉,然而你记录交配的文字留下来,你老了,再回头读这些文字,会热泪盈眶的。 - 老威:你是嫖客吗?什么时候提升到文学高度了? - 耿东风:我是地地道道的嫖客,80 年代末,全中国人民还没醒的时候,我就开始嫖了。我是个把书本当真的人,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优秀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描写过妓院,或婚外恋情。那么,人的本性肯定好不了。我没有老唐虚伪,有手腕,把老婆哄得一往情深,我老婆是妇产科主任,天天接触堕胎、私生子或种种妇科疑难杂症,凭本能也能把男人的德性透视得一情二楚。她与我的谈判结果是,嫖,适可而止;找情人,绝对不行。她也晓得生意场上,没一个男人下身是干净的。顺便提一句,她拜读过你的《嫖客唐东升》,竟盯住我捧腹大笑,说:“老威把你们这帮臭虫都嫖了。” - 老威:你老婆是所有男人的知音,你在家咋过日子啊? - 耿东风:她一手遮天,又网开一面,战争年代,绝对是女将军的料,女儿也被她训得刚强果敢,小小年纪,就是少先队大队长,还天天练一小时空手道。我在家里没地位,只好拼命做生意。书发得一般,枪倒是越打越出名。我有个怪癖,性高潮时不由自主地拍打小姐的屁股,啪啪啪,发出整齐的节奏。我曾梦想做个爵士鼓手,80 年代做文学青年,曾在家练过将近一年,却无用武之地。《素女心经》里讲采阴补阳的交合节奏,应是九浅一深,九缓一急,我领会为一种鼓点。轻重缓急,深入浅出,啪,啪啪,啪啪啪,咋样? - 老威:你都把嫖弄成一种“艺术”了,看来戒掉不容易。 - 耿东风:我已在长沙书会上当众宣布了。开始都认为我标新立异,于是大伙围着我,企图重演拉人下水的戏。盛情难却,我跟去了,大伙有意要了间大黑屋,七八对一起搞,象横七竖八的超级大螃蟹,有个鸡妹还从我的脚后跟摸上来,触到胯间,我却感到痒痒,忍不住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情绪都影响了。我只好退出门,说声:“对不起,我阳萎了。” - 老威:我服你了,老耿,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地。我觉得有些点蹊跷,你不是突然就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吧?谁与佛做书生意呢? - 耿东风:我真的很恶心。 - 老威:讲你的故事吧。 - 耿东风:那天夜里十点,我们一泼人去长沙郊外的一个渡假村,先在卡拉 OK 间唱一会歌,照旧,每人都要了小姐,我要的小姐叫阿红,可能是化名吧,但我听出她的川东口音。阿红有些弱不经风,不实惠,并且苍白的脸蛋有浅浅的眼袋,所以我最后点了这个剩下的。刚坐下,还没唱两曲,她就向我诉苦——父亲得了肺癌,住在重庆的医院里,下岗的母亲倾家荡产也付不起医药费,一拖再拖,已过三个月。院方警告说:他们也亏不起,再不补交费用,爸爸只好被强制出院了。我妈一个星期来几封信,钱,钱,钱,我把所有积蓄寄回去,还不够,我明明晓得这是无底洞。可他是我爸爸呀。爸爸自小对我要求很严,我考上了长沙的大专,因为穷,上夜总会坐素台,慢慢,不能拒绝物质的引诱,下水了,无所谓了。我寄钱回去,父母还认为我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如果爸爸晓得了,还不气死。她边说边抽抽答答的,太煞风景。我以为她在编故事,比这动人十倍的东西我也一笑了之。我说:“戏做得太过了吧,何必呢,高高兴兴地做生意嘛。”阿红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就强作笑脸来依偎我,她撒娇说:“这个月我天天满勤,今天你是第七位了。”嫖客就喜欢这个,我说:“你可以挂头牌了,小凤仙。”她说:“你温柔一点,我怕痛。”我说:“劳动嘛,伤筋动骨难免的,我花钱也肉痛。”她脸都白了,说:“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好吗?求您了。”我体内涌起一种把握生杀大权的得意,就牵起这只羊羔开房去了。 - 老威:我有种预感,你会栽在她手里,说不定是个黑店,你撞上了仙人跳。 - 耿东风:仙人跳? - 老威:就是女人作诱饵,进屋刚脱光衣裤,壁间蹦出几条大汉,诬你搞了他们家失踪已久的嫂子。借机敲一笔钱财。这营生解放前的上海滩较普遍,现在成都营门口一带有点姿色的打工妹,也无师自通。 - 耿东风:我的确被剐得赤条条的。 - 老威:亏你是老嫖客。 - 耿东风:不过不是肉体,老威呀,文学把你薰陶成猪脑壳了。80 年代,某直辖市的宣传部长在深圳嫖宿被抓,那恐怕是遇上高级仙人跳了。而我老耿,是仙人跳他师傅。 - 老威:我低估你了,抱歉。 - 耿东风:这个渡假村开了十几年,是个饱经沧桑的老鸡窝,里面人才济济,官场、黑道、商界、娱乐。样样齐全,你想,若没相当的背景,能欣欣向荣到现在?我拉阿红进了房,一 闩门就来个大鹏展翅。我瞅了眼手表,算时间,这是比钱更永恒的成本啊。我是速战速决的 料,绝不来含情脉脉或打情骂俏那套。男女生理结构不同,哪怕是婊子,她们也下意识地注 重彼此的感觉,用虚情假意作烟幕。否则,你对付的就是一块裹着人肉的木头。听说老外的 职业道德普遍过硬,在东北,俄罗斯姑娘特棒,北京各大学的许多留学生也搞这特殊的勤工 俭学,几个手势一打,别人自会从头舔到脚,舒服,都说我适合搞外国妞。 - 老威:扯远了。 - 耿东风:哦。刚才我说到大鹏展翅,这是优势,我手臂特长。双臂过膝就能当皇帝,我差一点,所以做了书商。阿红缩在被子里,比一只老鹰蛋大不了多少。她的奶子太吊了,好在奶头还有点上进心,在平板胸上悲愤而醒目地翘着。她脱裤子太迟缓,今人联想到祥林嫂,我急躁地催促,终于不耐烦,抓住她的裆向上一提,裤衩就飞到墙角了。她发出骇人的喊叫!接着把被子紧紧抱住。我从来没嫖得这么费力,就生气说:“你既然不愿做这笔业务,就拉倒。这种档次的服务,我连小费也不付,还要找你们经理,赔偿精神损失。”说完就开始穿衣服。阿红扑过来,拦腰箍住,连声倒歉。绝望得把指甲都抠进我的肉里了。唉,算了算了,将就着搞一盘,趁早脱身吧。我蹲下去,把脑袋搁在床沿,拿开她的手。她朝后退,我捏住双胯拖回来,她不动了。 - 我起兴了,半跪着上马。我嗅到了下身强烈的异味,“原来是只病鸡!”我沮丧之余,就摸出安全套戴好。不料,我招数使尽也插不进去,抬腿,掰胯,每试一次,她都痛得哆嗦,咬牙切齿,连脸都抖歪了。 - 她把我抓得紧紧的,尽全力配合,那门依旧纹丝不动。我朝那儿抹了大半瓶润滑剂也无效。不得已,只好拿过台灯一照,我吓傻了。她哪地方已肿得比一匹砖还厚,浓血象岩缝的溪水,源源不断地渗出。床单染了,我的玩意儿也染了。我不是嫖客是屠夫!泄气了,我准备撒退,阿红却哀求说:“再试一回。” - “抱歉,太抱歉了。”我下了床。 - “再试一回!” - “你应该上医院。” - “吹一盘行不行?效果是一样的。” - “没情绪了。你呀,病成这样了还做业务,要钱不要命。” - “先生你行行好,让我做。” - “我不是杀人犯。” - “家里等着用钱,我爸爸肺癌……” - “你太无耻了,风月场中还有脸提自己的爸爸。”我说着冲进卫生间清洗,不提防阿红却大哭起来,我皱着眉头回望一眼,竟看见她边哭边疯狂地捶击自己的下身,我差点晕了。后来她哭累了,手打得血乎乎的,就使劲掐那地方。她望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抽长气,仿佛在向一种看不见的主宰哭诉:“我就剩下这点东西可以换钱,我全身上下就剩这个了,你还不让我卖!你狗日太狠心了!爸,没办法,我莫法了……” - 我打了几个寒战,接着汗如雨下。我为啥要到这儿?就是为了经历这一幕么?我掏出 800 元钱,她接过去,一个劲地磕头,我应该给她磕头才对。这女孩是天使,应该载入《新二十四孝》。可直到此刻,我仍想呕吐。这些年,我都干了些啥? - 老威:喝口水吧,老耿,平息一下。 - 耿东风:已经过去了,犹如一场地震。 - 老威:也许,只是偶然的事故?毕竟你十几年才撞上这么一回。 - 耿东风:你太冷酷了。 - 老威:我不能被你的故事牵着走,象言情小说,两个男人相对无言。我真的有些尴尬……还能继续我们的谈话吗? - 耿东风:当然。 - 老威:你戒嫖了,生意怎么做?还去夜总会? - 耿东风:去。勾兑关系,小姐是必不可少的,聊天,唱歌,做游戏都可以,但仅此而已。大伙都笑我老了,建议吃伟哥。我还用得着药物?笑话。 - 老威:生意淡季呢? - 耿东风:陪老婆孩子逛街,成都难得有好天,走在好天里,行人花花绿绿的,灿烂无比的阳光中,感觉不到社会还有另外一面。 - 老威:我有个不恰当的疑问,在这次之前,你就从来没把小姐当人看么? - 耿东风:付钱买一种满足。要过这个坎,这个所谓的心理障碍物,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嫖客。记得初入道时,在深圳郊区遇上个鸡,当时穷身上只有五十块钱,买了包烟,花去四元。我还以为这个乡下姑娘爱上了我,就想借机白占便宜。谁知她脱光了才与我讨价还价。我从 200 把价煞到 50,她说再低就不干。我咬牙答应下来,完事后,就将身上所有的票子都点给他。她一分一厘地验收,竟生气地质问我:“讲好五十元,咋只有四十五元零八角?”我回答:“买包烟四元,上了趟公厕两角。”她说:“那不行,你要把零头补齐。”我说:“零头是放在桌上的那包烟。”她说:“我带走了。”我说:“你还是留两根给我解解闷。”好没心肝的婆娘,她摇着数了数盒内说:“只剩十五根,我留一根给你,烟抽多了不好,尼古丁致癌。” - 我望着枕边孤零零的烟,恨死那鸡了,但人穷志短,罢了。我挨了两天饿,第三天,才认了一位报社的同乡,找了份报童的工作。 - 老威:饥寒交迫还嫖?瘾够大的。 - 耿东风:谁也没把谁当人,老威呀,你瓜得可爱。 - 老威:这是你第一次下水吧? - 耿东风:差不多。 - 老威:你戒嫖了,我倒被你激得跃跃欲试,那个世界够丰富多彩的。 - 耿东风:一旦文学情结用错了地方,代价就高了,稍不小心就倾家荡产。当然,你是作家,说不定哪天真能撞上杜十娘、李香君一类,可你老婆咋办?一离婚,你娃就惨了。 - 还是做个模范丈夫,既安全,时间成本又最低。 \ No newline at end of file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6.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6.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c8ad552..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06.md +++ /dev/null @@ -1,60 +0,0 @@ -三陪王小姐 - -采访缘起: - 据《华西都市报》载,四川广汉市税务部门正在酝酿向三陪小姐收税的方案,引起轩然大波,专家们各抒己见,见仁见智。三陪小姐在中国已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只要给钱,让这些“特殊的商品”接受匿名采访容易,但要她们说实话却相当困难。1996 年 11 月 23 日深夜,在成都磨子桥的一家夜总会里,我有幸碰上讲究“职业道德”的王小姐,她乐于卖淫,欢迎国家收税,这同通俗电影、小说里逼良为娼的悲剧对照强烈。王小姐自称 19 岁,我姑且信之。这个行当忌讳真实年龄,令人想起欧美女性也有这种禁忌。 - 王小姐:先生点歌吗? - 老威:不点。 - 王小姐:跳个舞? - 老威:不会。 - 王小姐:划拳? - 老威:我从不划拳。 - 王小姐:那,我们猜子玩?这很简单,有或无,单或双,输了罚酒。 - 老威:没兴趣。 - 王小姐:没兴趣?哪您上这儿来……哦,我明白了,您别急呀。 - 老威:我凭啥急? - 王小姐:先生您别为难我好不好?社会上混的人,随和一点嘛。 - 老威:对不起,我真的不会玩。除了工作,我的嗜好就是聊天,朋友、陌生人,我能聊,可今天这场合,我还真有点紧张。 - 王小姐:嘻嘻,做什么都有个第一次嘛,多来多往就不紧张了。 - 老威:我先付您三百元钱,您陪我聊一会儿,如果话很投机,有了感觉,下面的活儿就好做了。虽然您把肉体当生意,但我还是愿意把相互的好感放在第一位,这同自由市场买东西还是有区别。 - 王小姐:您可以按质论价嘛。 - 老威:什么意思? - 王小姐:先生出手大方,莫不是喜欢上了我? - 老威:睡一觉多少钱? - 王小姐:过不过夜? - 老威:过夜怎样?不过夜又怎样? - 王小姐:不过夜我就马上把这房门反锁,您就将就着在这儿干了。我这是替您着想,免得另开房花冤枉钱,刚刚我悄悄捏了捏您的身子骨,松包肉太多,不是能一干到天亮的主儿。入洞放一炮,您得再加三百。放心,我服务周到,连裤带也替您解了,然后把全鸡全鸭端上来,弄得您的大头和小头都酥得化渣。 - 老威:我不想另花钱了。 - 王小姐:那我只好替您吹箫,出水算数。 - 老威:咱们到街上去逛逛吧,透透气,我请您吃宵夜。 - 王小姐:先生想到别处开房?我提醒先生,这一晌扫黄,公安和联防隔三差五地巡夜拉网查外来人口暂住证。您最好还是在酒店里开房,安全,房价最低可打到七折。经济不景气嘛,这条街的夜总会已垮掉三分之一。 - 老威:您是满脑子的生意经……今晚上我为了要您这个三陪小姐,包间费几百,酒水 200 多,出台费 100,小费 300,已花了差不多 1000 元了。 - 王小姐:您是大老板罗,一个人就占一个包间。如果您觉得亏,我就再叫一个姐妹,三人一块玩。在兴头上,随您心意付一点钱就成。报上经常强调职业道德,我们这行的职业道德就是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先生,点歌是免费的,您真的一首也不唱吗?齐豫的《橄榄树》我挺喜欢,“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这很适合我们风尘女子。 - 老威:我平生最恨卡拉 OK,日本人发明的后现代娱乐方式,把世界上所有的歌曲都搞成一种节奏,这样,蠢猪也能成为歌星。 - 王小姐:先生骂人?嘻嘻,太豪放了!您这样有英雄气概的老板适合清唱,我关掉伴奏,用鼻音给您伴奏吧? - 老威:您这小姐这会儿才出来点情调,不过,比古代的青楼女子差远了。唐朝的诗人杜牧有诗云:“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幸名”。大意是官场失意的诗人整日醉醺醺的逛江南的窑子,遭遇的都是貌美、轻盈、能在手掌中起舞的女孩。这样一恍十年,就象做梦,这个辜负了无数红尘知己心意的著名嫖客也不知不觉地老了。开始回忆、感叹人生无常了。当然,您这样 20 来岁,忙于三陪的小姐不会去读唐诗宋词,但是,古装电视剧总看过吧?《水浒》里的京城名妓李师师,琴棋书画样样精,《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吟诗作画都会。懂点知识,从良的机会也多些。 - 王小姐:先生是大白天说梦话……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莫把书里戏里的东西当真。您刚才说的古代小姐,恐怕连陈希同也没玩过。当然,大人物玩的档次的确比我们高些,但是高在哪儿?高在皮肉上,高在身段、奶子和脸蛋上。中国是个农民大国,中国有十五亿人口,那么多人要工作要吃饭,而您讲的书上的小姐好象都不吃饭,她们吟吟诗,弹弹琴就饱了。先生,我没有讽刺您的意思,您想,即使我又会诗又会画又会弹琴,也没有客人耐烦听,人家花了钱,人家要得到实惠,您不能用这些虚招应付。先生,您是个好人,就是书读得有点迂,我呢,也不是坏人,就是没读什么书,我们俩个加在一块就安逸了,既懂社会又有文化。 - 老威:您不问我是干啥的? - 王小姐:不问。问了您也不会说实话。我呢,不讲普通话,您就能听出我是自贡人。四川农村出外打工的特别多,其实,许多省份,许多城市,连自己地方上的下岗人口都解决不完哪还有多少工拿给你外乡人打?我敢说,全国所有的活路包括三陪都拿给四川人干,也能干下来。四川人特别能吃苦耐劳。我们村,青壮男女都出来了,没本事的人 (老幼病残除外) 才守在家。我 15 岁就跟同村的女孩出来,一大群,七八个,下广州。 - 老威:您是被人贩子拐出来的吧?被卖过吗? - 王小姐:我早就知道放飞鸽的事,我没那么傻。到了广州,大家分散开去找活干,到餐馆打零工,包吃住,一个月三百元。但这种活也不太平,客人一醉,就不规矩。老板也经常揩油,摸我屁股。就这样磕磕碰碰了一年,被老板骗上手,做了他的情人。有一天,我们同村的马姐跑来说,你那老板算啥情人,他在免费占你便宜,我给你介绍一位,又年轻,又比他大方。接着马姐就把我领到东莞一家夜总会,混在一群坐台小姐里陪几个年轻人喝酒。我啥也没做,人家就给了我 200 元。挣钱太容易了。后来酒喝到半夜,我醉成一堆稀泥,被人在一个房间里剥光了。我虽然头重脚轻,但还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本能地护住下身。那客人倒不粗鲁,他一边捏我奶子一边说:“另加 200 元炮费,怎么样?”我比了三根指头,他说:“三百就三百。”就骑上来了。第二天清醒,我感到委屈,就找马姐评理。马姐说:“你一晚上啥也没做,就净挣 500 块!这样弄一年回家,就可以起一栋大房子,比端盘子强多少倍?” - 老威:您一干四、五年,也没退役? - 王小姐:我被抓过至少八次,每次都罚款几千,您想损失了多少钱?还有坠胎啦、避孕、治病啦,也要花相当的费用,遇上扫黄打非,坐台小姐都得暂避风头。记得有一回,扫黄特别持久,我只好送货上门到厂区,为退休的孤寡老人服务,我联系了十桩业务,为期一月。也就是在一个月中,我得每天为十个广东老头提供性安慰。一人次收 25 元。这样起早贪黑完成了订货,我挣了 7500 元。 - 老威:什么叫性安慰? - 王小姐:广义的性行为嘛。搂搂抱抱,摸摸捏捏也算,您想,六、七十岁的老头,有多少炮弹可打?他们最欢迎吹喇叭,有时我恶心死了,还得装出陶醉的样子。 - 老威:广东挣钱多,您为啥又回四川了? - 王小姐:广东人特别精,花了钱,就想方设法折腾。搽油吃药延长交配倒在其次,他们还要求你造型,什么立式、卧式、跪式、拱桥式,像做体操。有一次,一个瘦猴捉住我的脚后跟,撑直双臂,在床沿大大分开,恨不得把我撕成对瓣。我看他在哪儿挺别扭地做动作,忍不住抗议:“你搞自己的老婆也这样?”还有一次,一个肥仔为了拖延时间,搞着搞着又起来开电视,后来瞪大眼睛看见视,也不能分散注意力,这狗日的竟从床边拾起一张过期《参考消息》翻起来,我快被压闭气了,只得一把扯了报纸,将他颠下身体。大不了退他一半炮费。 - 老威:我以前只知道广东人善吃,没料到还这么善嫖。 - 王小姐:什么善嫖?纯粹是缺乏嫖德。更加上娱乐业越来越不景气,黑社会的帮派也特别多,什么东北帮、贵州帮、重庆帮、潮汕帮,经常为争夺地盘而拼得你死我活。他们什么违法的事都做,一旦进了局子就自残,割手筋脚筋,吞烧碱。我们不但惹不起他们,而且得受他们管,成为他们的遥钱树。这种人抓了一批又来一批,而我们呢,在公安局和黑社会的夹缝里,我们心里欢迎警察整治流氓恶棍,可世道清明了,我们的生意又难做,夜总会养不起坐台小姐,有时客人与小姐的比例是 1∶3,大家就六亲不认,抢生意做,直到把客人吓跑。小姐内部为争客人不知打过多少次……我看得淡,就退出,悄悄回四川。成都的治安还可以,客人也较文明。 - 老威:您觉得什么客人的钱最好挣? - 王小姐:当然是公费三陪。这两年,工作吃喝、工作麻将、工作保龄球已逐渐平淡了,最刺激的还是公费三陪。一长溜小车停在门口,黑压压的肥佬轰进去,人人都要小姐。有时,我们全体出动也应付不了这些炮团,只好由经理传呼其它夜总会小姐救急。每逢此时,我们都象过盛大的节日,因为“老枪”们一般都醉醺醺的,抠不响,我们用不着付出肉体代价就能挣足小费。特别是整个公司、整个科室由领导带队来消费的,特爽。他们叫齐小姐,点几首歌,就像给幼儿园小朋友发糖果,一人几百。有一次,我路过某税务局大门,无意间觉得橱窗内的光荣榜中一张大照片特别眼熟,就停步仔细端详。您猜,我看见了啥?我看见了我的客人!这个昨晚才和我睡过觉的劳模,竟是税务局长!于是我好奇心发作,就上楼拜见。人家当然不认识我了。我坐在办公桌前,哈哈笑起来,眼泪都出来了,真的,我闭不拢嘴。我这个疯子到底被秘书赶跑了,可当我回到家,一摸手袋,里面又多了几百块!您说这钱多好挣? - 老威:据我观察,这酒店生意的很大部分是靠坐台小姐,你们也算是这儿的“支柱产业”吧?你觉得酒店收出台费是否合理? - 王小姐:酒店为我们提供地盘和客源,收点介绍费天公地道。当然,如果没有我们,这儿的歌厅、包间和客房肯定会冷清得多。可做人不能光为了自己赚钱,得有点奉献精神,这样,大家关系融洽了,就能共同致富。否则,大酒店和夜总会没人光顾,都垮了,我们就只有象旧社会的野鸡,在街头拉打工仔。总的来说,现在中国比任何时候都好,解放前,青楼女子好不容易做点生意,老鸡婆就要抢去大半钱,而且客人都是耀武扬威,瞧不起咱们;而今天,有钱为大,只有穷才被人耻笑。所以客人来了,大家是平等的,你的萝卜我的坑,还不都是一个地里出产的东西? - 老威:前一段时间,有报纸报道四川某地税务部门试图向三陪小姐征收所得税,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很多社会及法律问题专家参与了此事的讨论。您觉得怎么样?您愿意纳税吗? - 王小姐:我愿意。国家财政负担那么重,许多下岗工人只拿百把元生活费,象我这种高收入,应该尽点义务。而且,我一旦交了税,我干的事就属于正当的,就没人扫黄了,用不着担惊受怕了。为了便于管理,我们这行还应该发证,至少是健康或卫生许可。在医院检查,身体达标后,方允许从事这种行业。我知道,国外一般是划一个红灯区出来,在红灯区外从事这个活动的属于非法,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有个形象问题,绝对不能这么做。 - 老威:您还很有头脑。想没想过将来改行做生意? - 王小姐:怎么没想过?除非以后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都不知道我的来历。最理想的是在陌生的地方又遇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么我一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现在的医学发达,要变成纯情少女容易。不过,这说容易做到难,我还不到 21 岁,身上已经过了成百上千的男人,早麻木了。我还能爱上谁?再说,一处呆久了,再到另一处真有许多现实困难,别说出成都,出了这酒店我也感到空虚、渺茫。 - 老威:您做了这么些年,应该有些积蓄了。您可以歇一段时间,试试其它生活方式。 - 王小姐:生活方式不重要,关键是工作难找。没了饭碗,坐吃山空不行。任何时代都要人作出牺牲,我们付出了代价,下一代就会生活得更好。没想到,我今晚碰上个孔夫子的徒弟,我感到自己的水平也有所提高,您先生大约希望我进尼姑庵吧? - 老威:好了,离谱了,我们跳个舞吧。 - 王小姐:您真的对我没兴趣?不要一出门就后悔。见笑,我多贪了几杯,头有点晕了。 - 老威:谢谢您为我开眼界。 \ No newline at end of file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0.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0.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825c3d3..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0.md +++ /dev/null @@ -1,89 +0,0 @@ -民间访谈录____川西神医张松 -采访缘起:1998 年 5 月 21 日晨,习惯睡懒觉的我破例早起,与妹妹小飞一起,受成都波洋电讯工程设备公司瞿曲小姐的邀请,驱车几十公里去某郊县乡下探访川西神医张松。柏油大道之后,还走了很长一段泥泞小路,抵达稻田环绕中的四合院。等接“体波”诊病的人们已排起了长队。我们好不容易挤入,一人交了十元挂号费,又从 8 点多钟等到 11 点多钟,方从窗口见到神医尊容。不过一普通的中年男人矣。 - - 张神医下午歇诊,我在瞿曲的大力引荐下,终于与其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这对纠正我的种种偏见很有用。 - - 什么叫“破除迷信”呢?柯云路和司马南,这两个急功近利的文人之间的笔墨官司已打了好几年,张松会成为第二个胡万林吗?成都的一家无聊报纸已经开始炒了。 - - 我和妹妹的身体都很健康,虽然开了张松的药,但试不出有多大的神效。倒是他的一番言语,对治疗这个社会的疾病有效。(以下,威:老威;松:张松) - - 威:您就是远近闻名的川西神医张松吗?您真能体波诊病? - - - 松:也就在这个院子里,出了这院子,我就不灵了。您来看,这儿有一道后门,外面是我家的祖坟地,按风水先生的说法,我的床摆在阴阳界上,一旦入睡,我就同逝去的亲人们在一起了,他们通过托梦,把灵感给我,使我产生一种压制不住的“看病”的冲动,有的时候,我面对病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手在处方笺上开药,脑袋却一片空白,好象有人借我的身体替人治病。 - - 威:您感觉谁在您身体内? - - 松:有的时候是爷爷,有的时候是爹,但很多时候弄不清楚是谁。也许您不信,我常常自己给自己开药方,抓药。我的药都不煎不熬,我到坟地里兜一圈,这座坟头扯把草,那座坟尾刨点根子,就着泥土、蚯蚓什么的,一口口填进嘴,见效得很。 - - 威:别人不敢这样治病吧? - - 松:当然,他们得按照我开的药方,排队在我药房抓药,我雇了五个伙计,还忙不过来。我每天上午 7 点至 12 点看病,过了中午,我就疲倦了,没灵感了。 - - 威:谢谢您在没灵感的时候接受我的访问。要不,我就不明白是在同人说话,还是同鬼说话。 - - 松:人鬼的界线本来就不分明,这就是人经常得病的原因,那些自以为健康的人,其实是病得最深的,因为不信神不信鬼,人就什么都不怕,世上没有个怕字,天下就要大乱了。人人都想发财,但国家发行钞票也是有计划的,不可能把印钞厂搬到您的家里去,人人都想当官,但国家的官帽子只有那么多,您分一顶,他分一顶,那谁来做老百姓呢?道理就这么简单,可许多人连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搞得社会乌烟幛气,害虫横行,病啊,没治了。 - - 威:您知道胡万林吗? - - 松:告诉您,如果您是小报记者,想学习司马南来搞点什么名堂的话,老子根本就不怕您,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医死过人,四没拿过别人的冤枉钱。您看看这院子周围的店铺、饭馆和旅馆,他们都是乡里乡亲,围绕着我在做生意。这儿十年前,只有我张松一家,与世隔绝,连路都长密了齐膝深的乱草,而现在,这儿有水泥路,有停车场,比公路边的小镇还漂亮,我响应邓小平的号召,与大伙共同富裕,也给国家纳了不少的税。您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 - 威:张老师息怒,我不是新闻记者,我没任何恶意。 - - 松:难说,记者什么卑鄙的勾当干不出来?前一晌,成都一家小报的记者来找新闻题材,为了试验我是否能体波诊病,他们乱写了一个姓名让我看。后来,这事登出来了,他们的用心就是要砸我的饭碗。现在的记者,与老百姓格格不入,却要做出一幅钦差大臣的样子,到处“明查暗访”,好象是公安局在破案。但报纸是越办越低级,除了广告就没看头了。因为记者太不是东西了。他们不敢惹有权有势的人,不敢报道那些有点背景的敏感的冤案和假案,也不敢为老百姓做主、呼吁,偏偏揪住没靠山的人不放。 - - 威:您的思想还挺活跃。 - - 松:您以为农民医生就没脑子?就可以任人宰割和愚弄?告诉您,柯云路和司马南的书和报道我都细细读过。 - - 威:您没感到末日即将来临?实话说,如果不亲自来走一趟,我也很难相信体波诊病,因为再神的医生,也不可能只看一眼某个名字就如见其人,乃至开出药方。您没练过气功吧? - - 松:没有。 - - 威:气功和类似的“特异功能”在我国盛行过好一阵,在柯云路的书之前,关于严新就有许多报道。国家之所以后来取缔这种大规模的群众活动,是因为大师们有意造神,把正常的东西引向邪教,诈骗钱财。 - - 松:谁在造神?谁把严新、张洪宝吹神的?还不是记者和文人。 - - 威:您的药真能包医百病吗? - - 松:不能。但是在我的眼里,没有绝对独立的人。我把人分成几大类,这几大类都是通过母体而来,所以,哪有突发的、偶然的病?病的来源说穿了就是人体发展到一定的时候,被外界诱发出来的潜在的变化,这种病变能通过一个人的名字看出来。我有“鬼眼”。 - - 威:总之有点玄,不把脉,也不介绍病情,还隔着丈把远,就能治病? - - 松:古代算命先生有望气之说,据传能在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分辨出在人的印堂中变幻的七种颜色,以此类比,我也不算神。 - - 威:人家是算命。 - - 松:吉、凶、休、咎不是病变么? - - 威:据说报道您的记者还专程带着您开的几十包药拜访了某著名的医学教授,这位权威专家仔细查过您的处方和每味药,认为您在下大包围,什么都弄点,吃不死人也医不了病。 - - 松:这种说法我不想解释,您能否在这个院子里多留几天?多问问病人?他们才最有发言权。当然,记者可以抬出专家、教授来压我这个泥腿子,但是,有几个病人能够请得起专家、教授?这些所谓的专家、教授拿着国家的津贴,住在小洋楼里,同许多官僚差不多,老百姓没钱,请不起他们,连见他们一面都很困难。我是老高中的文化底子,以前读过一些史书,知道历史上有名的医生,象扁鹊、华佗、张仲景都不是专家、教授,而是专家、教授瞧不起的游方郎中。他们一辈子都背着药袋,在民间奔波为老百姓看病,而从来不管高低贵贱,病员能否出得起钱等等。 - - 威:看来您很反感学院派? - - 松:不敢。我生气的是他们不该与记者同流合污,借整别人来出名。其实,我除了敬神怕鬼,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如果哪个专家、教授,特别是名牌医学院的教授能象我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扎根农村、任劳任怨地为人治病,我敢担保不出半年,他肯定成为远近闻名、万众拥戴的神医!就算我的医术臭到茅坑里去,也比他们强,因为我做到的他们做不到,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您问问这方圆十多里的乡亲,我收过他们诊病费没有?城里、外省,哪怕海外的病人来求医,我也是一视同仁,从挂号到抓药,平均三、四十元钱一个人。 - - 威:您这些话讲得实在,也许农村普遍缺医少药才是您“神”起来的最初原因? - - 松:开始没觉得,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病人从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来,甚至外宾也来求医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有点特异功能,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想胡万林也没料到,柯云路会进终南山找他,为他写书,后来这书为他惹了麻烦。我认为柯云路和司马南之间,本来是文人间的笔墨官司,一个说气功好,一个说气功大师个个都是骗子;一个说他发现了什么,自己伟大得不得了,在报纸上打来打去,名气就越来越响亮,但受害的是胡万林,还有那些看病的群众。 - - 威:您觉得是柯云路害了胡万林? - - 松:对,柯云路和司马南本来就是老冤家老对头,柯云路吹一个,司马南打一个,老柯是作家,灵感来了,不免天马行空上下五千年地玄想,并把玄想同现实混在一块,因此漏洞不少。这次遇上胡万林,就借胡万林来证明自己的一贯思路,惹翻了司马南。司马南是记者,大报小报当然要向着自己的同行,司马南的地位提高了,新闻界的地位也就提高了;司马南一腔正气,普天下记者也就个个都成了为民做主的侠客。 - - 但问题是,司马南既然是到终南山去救人于胡万林的“水火”之中,可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报上说他怕被人指认出来,后来被胡万林的信徒们认出,挨了打,并且还跪地求饶才捡得一条命。大伙为什么这样恨记者?因为记者从某种角度上是站在群众的对立面的。当然,您可以证明,群众很愚昧、很迷信,是封建思想的受害者;您还可以证明,农村需要科学,需要科学和文明去战胜愚昧,然而,谁到深山老林去充当科学的使者?司马南说他也是苦出身,烧过窑、脱过坯,还在农场打过草、盖过房,既使千辛万苦考上大学,也是在饥饿中读完书的。他既然是劳动人民出身,又满腔热血和正气,那他为什么不回到农村、引导乡亲们发家致富?而要作为一个京城来的大记者,花一两天的功夫破除迷信?分明是自己想冒险出名。柯云路和司马南,还有两派人马搬出的大专家们,有谁敢深入偏远农村,呆上一年半载,为农民排忧解难?如果有这样的人,他不仅是神医、大师,而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您让我为他为奴作马,我也愿意。中国农民,特别是未开化的农民是最老实最有情义的,胡万林在他们中间,他们觉得有责任保护他不受外来势力的伤害,他们清楚胡万林一完蛋,就没有第二个胡万林来为他们治病,您是城里人,不知道农村看病有多难!一点小病小灾,能捱就捱,如果严重了,要送医院,就得先准备几百元的押金。 - - 威:听说胡万林给所有的病员用一种药? - - 松:也有人这样说我,还告到县卫生局,质问上面为什么要发给我执照?因为胡万林无照行医。 - - 威:今年四月,我不慎由感冒发烧引发肺炎,在一家大医院门诊室开后门,输了两星期液方有所好转。我花了两千多元治疗费,幸好没接受医生劝告住院,否则费用还要翻一番。我是单身汉,暂时没家室拖累,工作两年,才勉强生得起一场病,一般百姓家庭的状况就可想而知了。目前,国家处于转型期,一切都市场化,以前计划经济下的公费医疗看来会逐步被医疗保险制度所取代,张松先生,您认为您这种神医现象是不是转型期的产物?您是靠医疗价格低廉赢得名声吗? - - 松:价格再低廉,你医不好病,人家也不会白扔钱。当然,同样的医疗效果,我收费又比医院,甚至私人诊所低几倍、十几倍。从古至今,医生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在我们这个农业大国,大多数人在哪里?在农村。而大多数医院在哪里?在城市。毛主席是农民出生、懂得这个理,于是号召知识分子下乡,同贫下中农相结合,老人家最大的功德,就是在农村建立了赤脚医生制度,赤脚医生经过培训,懂得针炙,懂得一般的医学原理,治点常见病不成问题,并且随叫随到。那时农村没电话,许多地方不通公路,但只要有人来叫,赤脚医生马上背起药箱,连夜赶山路去治病。在那个时代,赤脚医生和乡下民办教师都象征着一种荣誉。而作为对赤脚医生的补充,县城和省市级医院也经常组织巡回下乡,检查示范就诊。而现在,商品经济,什么都说钱,穷人不仅不光荣,而且该死。更有缺德的医院,不见钱不开刀;还有为了敲榨红包,把纱布缝入病员伤口的,如果毛主席还活着,谁敢这样胡作非为?有多少杀多少。柯云路和司马南应该把他们打笔墨官司挣的钱捐出来,建一所乡村医院,您说胡万林是个江湖骗子,现在他跑了,您就在他的根据地建一座司马南医院,并把支持你的医学专家、科学家都请进去,胡万林的信徒一定会转而鼓吹您,拥护您。 - - - - 威:假如有一天您的执照被吊销,您的处境会不会同胡万林一样? - - 松:即使不准我行医,人们也会来找我,酒好不怕巷子深,正神说不邪,您说中国有多少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又有几个领了执照的?但是,这行道最红火,只要算得准,哪怕您躲到深山老林,崇拜者也会象猎犬一般跟来,并且越传越神秘。我不想走这条路,虽然我从阴间的亲人那儿汲取灵感,但同巫医是两回事。至于胡万林,糟就糟在他把治病同造神混淆了,历代农民起义领袖都以治病显灵笼络人心,这不是造反么?而我同病员没特殊关系,不收礼金,也绝不想让柯云路之类的作家来这儿找创作素材。我胆小,希望诸位记者先生看在许多贫穷的患者需要医生的份上,放我一马。这世道本来就够乱的,大家不要再添乱。安定团结是大局,理解万岁吧。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3.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3.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3fc709..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3.md +++ /dev/null @@ -1,85 +0,0 @@ -风水先生黄天元 - -采访缘起: - 1998 年 9 月 5 日,我与友人老谢、老田乘游船溯乌江而上,至彭水县,换乘小火轮抵龚滩嘴,离贵州苗族的地界不远了。 - 几年前,我作为地区的民间文化工作人员,经常在这一带从事资料搜集,如今故地重游,感慨之余,谢绝了同伴相携旅游酉阳、秀山、张家界的美意,在此逗留了三天,寻当年山中老路,竟与 90 岁的风水先生黄天元重逢。 - 这是值得一记的奇遇。 - 老威:老先生,我能与您摆摆龙门阵么? - 黄天元:有啥好摆的? - 老威:这个,这个。 - 黄天元:我不是风水先生,您不要听人家乱说。 - 老威:误会了,我不看风水。我是外乡人,即使相中了此地的风水宝地,将来骨头也葬不过来。 - 黄天元:你不要老跟着我,天擦黑了,这儿两条路明摆着,上坡、下河,你走哪一条?老威:走 12 年前的那一条。 - 黄天元:路早变了。 - 老威:山里小路,能变到哪儿去?当年我在文化馆,与彭馆长一起沿着酉水搜集民间文 - 学,一扎就是几个月。原来在这岔口边,有座农家院子,半爿茅草半爿瓦,当家人是位 81 - 岁的瞎婆婆,叫冉红玉,唱起山歌嗓子一下就变脆了,比 18 岁的大姑娘还脆。我曾经提着 - 个录音机,守着她录了一个晚上。你肯定听说过她吧? - 黄天元:她过世 6 年了。坟地还是我选的,就在这上面。 - 老威:院子呢?她家里的人呢? - 黄天元:早迁走了,冉红玉命硬,阴宅当头,死人就压了活人。 - 老威:我能去看看她的坟么? - 黄天元:天晚了。 - 老威:先生您还担心啥呢?12 年前,彭馆长就请您看过水,那时您留个平头,胡子还没白,看上去超不过 60 岁。“您在一碗清水里能看见啥?”回忆起来没有?我曾经站在一边这样问您。您只回答了一个“魂”字,让彭馆长为他的父亲入土安魂。彭馆长说已经安了,您就拿冒烟的香头在碗边连敲三下说:“魂生气了。”把彭馆长吓得脸煞白,因为他父亲的骨灰盒的确还放在家里。据说您还培养了一个看水神童? - 黄天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罗。 - 老威:这么说,您准备收我多少钱? - 黄天元:你印堂发亮,没灾可消。好吧,既然是旧人,就给 50 元咨询费吧。你们文化馆已换了好几批,每次下来,都要千方百计找我徒弟“看水”算命。嘿,还是些大学生呢,被一个 9 岁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我早洗手隐居了。你看,冉红玉的坟在这儿,这命有啥好算的?我比她小 3 岁,年轻时还追过她,隔着山沟对歌。她是方圆几十里的一枝山茶花,追她的人太多,没人能唱得过她,我只坚持了半宿就败阵了。现在咋样?还不是归了土。这茅草长得多深啊,她一辈子要强,都没跳过龙(农)门,把这一脉旺起来,所以我为她选了个好归宿,比冉土司的地脉还旺,你信不信? - 老威:你和她有啥关系? - 黄天元:她这辈子嫁错了人,我要通过阴宅的风水,把这错改过来。老威:人死不能复生,咋个改? - 黄天元:我要与她结为阴世夫妇。 - 老威: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同房死同穴?! - 黄天元:乾坤日月有方盈,母亲先死入幽冥,堂上父亲还现在,正是人尽亥时生。 - 老威:您念的什么? - 黄天元:《南极神数》。待我寿尽归土之时,就是子孙发达之始。歌诀云:“千里游龙落笔架,三代运势起春雷。” - 老威:我一句也听不懂。 - 黄天元:此为笔架山,你抬头望出去,仔细瞧,不止一个笔架,而是连续三个笔架。三起之落,三三得九,九九归一,穷尽了天地、阴阳间所有的变数。这块阴宅,我用罗盘测过好多次,正好朝西歇在第一个和第二个笔架之间,从右手下退 30 里,就扎入乌江的龚滩嘴,俗话说:“笔走游龙”。咋样,认清楚了? - 老威:笔走游龙?您在谈论书法? - 黄天元:啥子书法?这正应了“千里游龙落笔架”啊。可惜这么大的气象,世世代代都没人发现、利用,所以本该出天子的地方,只出了一门冉土司。 - 老威:在旧社会,土司也算个天不管地不管的土皇帝。据传末代冉土司临终时,学蜀相诸葛亮,于崇山峻岭中遍布了 72 座疑冢。抬过棺材的人全被杀了陪葬,所以土司墓就成了永恒之谜,吸引了无数盗墓贼,不少人把一生就押在这个无底的赌注上。说不定啊,这脚下就是真墓,您认为的好风水早被盗墓贼给悄悄破了。 - 黄天元:风水不可能让冉土司占尽,要不他的后人中总有发了,不会这么无响无臭。况且,地脉运行,风水也是轮流转。 - 老威:您的后人中会出天子? - 黄天元:天机不可泄露。 - 老威:您把“阴世夫妇”的事给家里谈了么?因为死后怎样,您可做不了主。况且冉家婆婆的后代也不会同意你们合葬吧? - 黄天元:这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事情,我肯定会给两家儿女讲清楚。这些年,大家越来越信风水,起阴宅和阳宅都要请人看,不选好日子,绝不破土动工。我这一辈子,都在为人民服务,现在 90 岁了,也得为自己服务一次。唉,其实我早有准备,让冉红玉先把地方占着,如果儿女不尊重我的意思…… - 老威:那又咋样? - 黄天元:我就自己到这儿来。 - 老威:您不可能自己埋自己吧? - 黄天元:我的阴宅早修好了。 - 老威:在哪儿? - 黄天元:在向西的那些岩石里,你看不出来,除了我,谁也看不出。 - 老威:这么隐蔽?我还以为您会扒开冉婆婆的墓,连着垒座双头坟呢。 - 黄天元:我为啥要做给别人看?暗地相通就行了。 - 老威:这个,还是有点别扭,总不能一点标记也没有吧。 - 黄天元:我看风水的名气在外,如果为自己选地的消息一传开,这儿就不得安宁了。这几年,风水、算命越来越吃香,城里和农村差不多,稍微多挣了点银子,就急爪爪地考虑后事。去年,我少说为 50 多家测过风水,今年无论如何不干了。可是许多人都在传,黄老仙勘过哪匹山,哪条沟,于是就一窝蜂去,把地皮子越炒越热,基修得一座比一座大。我们乡长才 50 多岁,墓起得比他现在住的院子还大。我前年随便为他选了块地,他就跟着把七座祖坟从十里外迁过来,雇了石匠、泥工、砖工、基脚工一大群,热火朝天地干了三个月,把墓弄成私家园陵了。完工时,乡长请了二十桌客,我屁股一拍就躲了。人太贪,身上就带煞,我怕客气转眼就变成晦气。 - 老威:这风水宝地是您选的嘛。 - 黄天元:啥地葬啥人,该如何葬,都有规矩,您改了这规矩,乡长赶到县长,甚至省长的头里,就要折阳寿。上乘风水为阴阳五行汇集点,当不盈不冲,墓起得超出了规格,就叫满。你不晓得,乡长在墓里把行头都布置齐了:桑塔纳轿车、龙床、夜总会、卡拉 OK 包间、跨国公司董事会的椅子,本来还想打些小姐,可石匠的手艺不行,凿子把石头人的五官啃得稀烂,认不出男女——唉,区区风水小事就硬生生地闹成大事,电视台和报纸争着曝光。上面来调查组,乡长倒霉了,又牵出一串书记、村长、镇长和村民组长,原来没有一个清官,都是铲国家和农民的地皮,并把贪来的钱投资修墓。有领导带头,看不起风水的乡下人也晓得靠着大户边儿圈阳地,通往县城的盘山公路,向阳的一面就有几十座空墓,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别墅区呢。 - 老威:您没事儿吧? - 黄天元:咋没事儿?祖坟被造了,乡长一肚子火,转头就咬我一口,我又成了大搞封建迷信的坏人。我藏进了阴宅,没人晓得下落,他们就拿我的看水徒弟出气——电视台拍了一集神童如何算命骗人,大家都看了,背地里对我黄家指指戳戳。当然,这跟乡长到处散布谣言有关,他说就因为信了我才倒邪霉,吃了官司,还连累后人。 - 老威:胡说。中国法律不兴株连。 - 黄天元: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官垮了,哪个尿你这一壶? - 老威:这倒是实话。 - 黄天元:所以乡长认为我断了他家财路。乡里乡亲也不认黄,纷纷检举我。公安局找不到人,就把我家里请进去审问。这样拔萝卜带泥,又扯出 20 多个风水先生,一溜押到群众大会上,与人贩子站在一块批斗。劳改、劳教的都齐了。又司祖庙旁边的瞎子算命市场也取缔。当然,90 岁的人,在这儿也算国宝,所以抓住我又能咋的?即使劳改了,也干不了活儿,也避不开对风水和长寿感兴趣的人,我有群众基础。文革时,打击封建迷信比现在厉害,我照样做业务。 - 老威:我在县城住了两天,市面很清静,看来整治之后,风水算命都萧条了。 - 黄天元:跑到贵州和湖南去了,几十里就过省界,现在交通又方便。四川搞运动,其它省不一定搞。如果嫌抢人家的饭碗不吉利,还可以跑更远些。福建、浙江都信四川,这边的风水先生有根基,随便露两手就把当地的歪货给盖了,这一行竞争激烈,谁的本事硬,发财就快,靠真才实学稳当。 - 老威:据我所知,全国都在取缔封建迷信。 - 黄天元:封建迷信指的是跳大神吧?前一晌,风水、算命一歇下去,陈巫婆的业务马上红火,门坎都被踩平了。陈巫婆只会一种本事:纸符化水,让人喝下去,然后就披道袍叽哩哇啦地兜圈子乱跳,说啥王母娘娘下凡附身。天晓得啥子鬼附了身。箩筐大的字不识两个,跳一盘神还收人家 50 元,太黑了。 - 老威:陈巫婆一跳就个把小时,70 多岁的人,还把灰盆子(有时是篾筛)顶在脑壳上,人不人,鬼不鬼,也够辛苦的。 - 黄天元:你晓得个逑。农村人长那么厚的膘,丢不丢脸?她瞎跳当减肥了,哪能消灾去病,预测未来?哼,打击风水,跳神就火;老子倒霉,陈巫婆就吃香,这世道的风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真他妈被盖里面逮耗子,这边按下去,那边又冒起来。 - 老威:您算个德高望众的老江湖。 - 黄天元:所以,我不把陈巫婆放在眼里,纸符化水,治不了病也医不好人。这阵风一过,大伙又会想起黄老仙。我自幼个读孔孟书,以后又多年研究《易经》、八卦、《梅花易数》、五行、阴阳宅基学。我连《推背图》、《天宫书》、《黄帝内经》都反复揣摸过,如果放在过去,说不定渭滨姜子牙早就逢上文王了。 - 老威:高寿之翁,志向还如此远大,佩服佩服。 - 黄天元:志向远大不顶用,我这辈子怀抱子牙之才而混迹于世,皆因祖上风水平平,还略有败象。我花了好几年功夫踩勘地理,终于寻到这块“笔走游龙”的宝地。根据命星推断:待我享尽阳寿,与冉红玉行阴间合礼始,黄氏一门,三代之内,必出王侯!封地万里,光宗 耀祖。五代,游龙出海,以笔力而文治东夷,以分庭抗礼而震惊天下;至六代,四海之内皆 兄弟也。 - 老威:如此了得的风水,老先生何必与外姓人分享呢? - 黄天元:我阳妻病逝得早,况且自然灾害期间,遍地饿莩,哪有风水一说?我一家几口,刨土葬亲,坑还不及三尺,人都饿趴下了。由此可见,堂客她命薄,骨头轻贱,一旦迁入贵地,风水就破了。而我一人独葬,阴阳不调和,风水也不圆满。冉红玉与我的阴世缘分是天定的,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这种百年奇缘我讲不清楚,即使给你讲了,你也不清楚。但生死循环,天作之合不能违啊。 - 老威:老先生的学问的确高深,不仅我不清楚,天下也没几个清楚的。 - 黄天元:所以世道险恶,能够抽身尽早抽身。 - 老威:朝哪儿抽身?今天不是古代,连个隐居的地方都没有。这山,这水,早晚得开辟成旅游景点,如果生意好,在山下修个山门,再打广告,说是最新发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这样历史与自然的遗产都上档次了,人们就会乘乌江火轮,潮水般涌来,说不定您百年之后也会成为一个招徕游客的绝招。 - 黄天元:你的心境太乱了,我们下山吧。 - 老威:您不是住在这儿么? - 黄天元:我住在村上,我的儿女跟孙子辈住在县城。 - 老威:您刚才说“曾经藏进阴宅”。看,月亮爬上第二个笔架了,这风好象来自天堂,有一股幽香,如果这时冉婆婆从墓里出来,肯定脱胎换骨了。鬼都是好鬼,美鬼,在草上飘来飘去,令人摔跟斗的鬼。老先生,我们回吧。 - 黄天元:回吧。我不会当着人下阴宅,我花了很多年的功夫,一个老年人,容易么。其实我已经搬家了,看风水赚的钱,我起了两座院子,儿女分了,后来又转手卖了,因为他们要跟孙子、重孙子辈去城里凑热闹,一大家子挤楼房。老人好清静,但我的儿女都跟他们的儿女享福去了。我不去,要分钱尽管分,反正我人不去。人太老,一脸的皱皮疙瘩,年轻人看久了,就不习惯。你孝顺我,为我倒屎倒尿,我还觉得是个负担。算了吧,冉红玉一过世,我的尘念就绝了,虽然还勉强给人看风水,但魂已不在这上面了。你看,那块岩石大半悬空,岩石周围还有岩石,像钢筋水泥浇的,没一条缝。只有我晓得咋进去。60 年代,这山上有只虎,饿晕了,就下村里扑人。后来全村人都打着火把、敲着锣赶上山,老虎走投无路,就从那块岩石上跳下去,摔死了。人们连夜剐虎皮,露天架锅煮肉,百多口,每人分到一小砣。据说这是川黔五县的最后一只老虎。我刨出的或许是虎洞,20 多米深啊。我每个月都要下阴宅住几天,有冉红玉陪着我,阳世就一天比一天淡。你嗅到的香气是陈艾、苦蒿、黄莲、白芍、薄荷、马桑、断肠草,有野生的,也有我种的。我在这一带撒了二十多味草药种子,土太肥了,春天撒种,夏天就蹭蹭朝上冒,到处窜,岩上的浮土窜满了。这比庄稼管用,心情好,折些草药压在舌根下,就感到饱,感到身体从内到外透着香。这些草药防虫、除虚、明目、解毒,能治多种病。随便扯几把配成方子,搓挤成浆,搽一搽自己的口、鼻、耳、腋下、屁眼,都能驱除邪气、浊气、烟火气,百虫不浸。现在我经常几天不吃饭,睡在阴宅里,即使吃,也不要熟食。我还剩五颗牙齿,一天能慢慢将两把米磨成浆,一点点吞下去,就很 满意了。阴宅里太黑,如果有虫子钻进嘴里,我也一口含住。蚯蚓味道还好,蛇和蝎子不敢惹我。 - 人太毒了,比蛇和蝎子毒得多。特别是现在的人,以前是吃阶级斗争的奶,如今又吃升官发横财的奶,都练得五毒俱全、六亲不认。不相信?你捉条蛇来,隔着一层衣裳咬它一口,不出一分钟,再毒的蛇都死。过去的人没这么大毒性,因为吃简单,想法简单,粮食不上化肥。《三字经》里说:“融三岁,能让梨。”连娃儿都让水果给人家吃,难怪孔夫子要讲“礼 仪之邦”。 - 人生先做加法,后做减法。许多人一辈子做加法,结果越活越累,累死不到头。开国帝王打了江山坐江山,坐了江山又想传给子孙万代,这就是没完没了地做加法。其实帝王与商人有啥不同呢?江山也是一笔生意,哪能永远只赚不赔。所以加法做到一定时候,就得一点点减。我 90 岁了,生命快减到零了。零就是自然,就是没有脾气的风水,就是金、木、水、火、土。我的后人在这上头增加一点点,都是一。 - 老威:丢开名利,谁也不会关心您的下落,老先生好自为之,不要急于求成,草草活埋了自己。 - 黄天元:这是我的家。我会享尽天年,为了黄家后人“笔走游龙”。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6.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6.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1010561..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6.md +++ /dev/null @@ -1,79 +0,0 @@ -乞丐王 -采访缘起 -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车站附近和城乡结合地区,都栖聚着大量乞丐。他们乞讨的伎俩五花八门,我在成都外来人口最为稠密的五块石遇见的这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堪称乞丐社会中的一绝。 -他有头脑,梦想有一天能在省会扎下根来。这是一九九六年的清明节,我和宋玉到五块石办事,归途中遭遇堵车,我们在恶臭熏天的立交桥处下来,准备穿过人行桥洞,旁边闪出一「残废军人讨口」的招牌。我生性好奇,就不顾宋玉劝阻,趋近观赏。不料玩笑成真,做了采访。 -乞丐王:兄弟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残废军人吧!可怜可怜这两个无辜的娃儿吧!这条胳膊是打越南的时候负伤锯掉的,肚子还挨了一枪,你看,这个疤,里头尿泡都穿了,一喝水就流小便。这是一级残废证明,这是军功章,我该死,不该出来给首长和战友丢脸,可实在没办法。娃儿的妈跑了,被人贩子卖到西北了,扔下两个娃儿,咋办哟!呜呜,我死又死不了。兄弟,看你是个善人,只要您肯把这两个娃儿领去,为你煮个饭,提个鞋,我这辈子没了牵挂,我今晚上就去跳府南河!桂娃子,兰娃子,快给你善人伯伯磕头! -老威:叫孩子先莫忙抱腿,我看看你的证件。嘿,你这国防部的公章是自己雕的吧?你是哪个部队的?认不认识廖亦武? -乞丐王:我是某某军某某团的,在老山守了一年多猫耳洞,还参加过攻打谅山。你说的廖啥子武是啥单位?很耳熟,可部队那么大,我记不起来。 - -老威:你连前敌总指挥廖亦武廖司令员都不晓得?可见是骗子!在这儿损害我人民解放军的形象。走,跟我到派出所去。你这条断胳膊也有问题,是捆在身上的吧?难不难受? - -乞丐王:我,我,啥时候说过我是残废军人?这证件是我捡的。 - -老威:你转眼就不认帐了? - -乞丐王: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来讨口。哪个朝代都有叫化子嘛。 - -老威:你要饭就要饭,为啥胡编故事? - -乞丐王:讨好你嘛,激起你的同情嘛,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你舍不得钱,走你的路。我又没有拦路抢劫。 - -老威:你是哪里人?叫啥名字?做这买卖几年了? - -乞丐王:你又不是查户口的,问那么详细干啥嘛。实话告诉你,今天我就算栽了,被你揪进派出所,你前脚出门,我后腿就跟倒出门。警察也不会问我的来历。这年头,叫化子太多了,要关,起码还要修几千座监狱,法官也要增加五到十倍。现在健全法制,关一个人没过去那么容易。况且,讨口不犯法,警察抓我还要管吃管住,即使收容遣送,也是一大批,不会为我开专列。你是记者吧?你去调查贪官嘛,和我们计较有啥意思? - -老威:假如我一定要计较呢? -乞丐王:你这是找虱子往自己身上爬。你看街边上睡的那一窝娃儿,黑咕弄咚,像不像耗子?我一声招呼,他们就会过来,吊你的手,抱你的腿,喊你老汉,跟你要吃要喝,加上我这两个娃儿,你呼啦一下子,就成了九个娃儿的爸了。这是要饭,不是抢劫,但是你可能要把身上所有的东西留下来,才走得脱路。 -老威:你哪来这么多娃儿? -乞丐王:街上捡,要多少有多少,我还给他们捡过三个大妈,两个二妈。 -老威:叫化婆?好,好,我给钱。交个朋友吧? -乞丐王:一元钱?不行,太少了。老威:这叫什么话!你有行乞的自由,我有给多给少的自由嘛。 -乞丐王:刚才是这样,你给不给都无所谓;现在情况变化了,你这人太不地道。 -老威:你想要多少? -乞丐王:你不是说要和我交朋友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我在落难之中,朋友你就看着办。我是九个娃儿的爸,再加上三个大老婆,两个二老婆,一共十五口人,你最起码得一人赏一块钱吧? -老威:小意思。这是五十块钱,零头别找啦。 -乞丐王:好,今天遇上大爷了!娃儿们都过来磕头! -老威:慢!朋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如果你把要饭的都唤来,我就当场撕了这票子。 -乞丐王:千万不要撕!钱、钱、钱,命相连啊! -老威:这就够意思了。拿去。你对着太阳照个逑!不是假票子。 -乞丐王:朋友莫非要让我们帮你办事?哪这点钱就不够。 -老威:办啥子事? -乞丐王:你家若有哪个娃儿不争气,学习成绩不好,逃学,又怕回家挨打,就出走了,你尽管放心大胆地找我。把年龄、口音、相貌、穿戴说细一点,我在乞丐圈里为你打听。如果我都找不到,成都街面上就没有这个人。 -老威:这不是大海捞针么?遇上这堥A 我不会拨一一○? -乞丐王:人是活动的,一一○在街上巡逻,不可能把每座桥、每个洞、每个坎、每条巷都跑到,更别说我们的总部。光是五块石这一片,你抬脑壳望一望,这边,靠铁路边儿上,你数一数,多少个小要饭?脸都是一样黑,身上都是一股味儿,就是你的娃儿在里面,你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老威:你咋这么肯定我的娃儿会当叫化子?他挺有志气,拧愿饿死也不要饭。 -乞丐王:十来岁的娃儿一上街,两眼一抹黑,志气顶个屁。现在不是五○年代,没有雷锋叔叔送你回家。你不信?前段时间,有个几岁的娃儿在鱼池边玩,不小心栽下去了,旁边那么多喝茶的叔叔阿姨,都装着没看见。后来,娃儿他妈急匆匆地找过来,才发现小孩在水里,哭得没命,哪个理她了?娃儿死了,她妈抱着尸体坐在鱼池边,那池子其实只有一米多深。唉,我都不会见死不救。我捡的那些娃儿,说不定其中就有离家出去的。现在小娃儿看武打处、看科幻片、打电子游戏,啥稀奇想法没有?可离开爹妈就不灵了。我这儿算给他们的人生第一课。我叫这些宝贝疙瘩自己挣伙食,先从舔盘子开始,嘴巴甜的,会演戏的,就拉路讨口;不会这一套的,就火车站、汽车站、农贸市场去顺手偷点拿点;再不会,就到城北的大垃圾场,刨点捡点,也够糊嘴巴的。现在的孩子比我们小时候聪明多了,我的临时老婆训练他们磕头、抱腿,不到半小时,全会了。这是从河南人那里学来的,他们曾经一拨十几个,老少都有,把火车站扫荡遍了。现在候车室安了空调,叫化子混不进去,他们就去扫荡城北汽车站、荷花池。差点就进入五块石了,我联络了一帮朋友,把他们打一顿,撵出去。我认识许多彝胞,去年,这还是他们的地盘,在桥头那边的劳务市场挨个蹲着,每个人把查尔瓦一罩,就下去了,像一群密密麻麻的乌鸦。你说怪不怪,他们能够在路边一蹲就是一天,吃饭、睡觉都蹲着,连屙屎都不挪窝。彝胞不要饭,可到了晚上,就到处转,能进嘴的,能上身的,风都要抓一把。这一带居民被偷惨了,集体告状到上面,电视曝了光,警察才出动,一网打尽,连钻阴沟的也要撬开石板拖出来,遣送回去。我估计过一晌,他们又会卷土重来。我是叫化子,我都嫌他们臭。 -老威:你的眼界挺开阔的,好吧,我的娃儿离家出走了,你帮我找吧,有重金酬谢。 -乞丐王:你说说娃儿的特征,不过,你先得付我满城转的路费。 -老威:我的娃儿叫陈器,十三岁,在资阳某某小学上二年级。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三十一日离家出走,已历半年,至今杳无音讯。我娃生得浓眉大眼,平头,下巴右边有颗黑痣,出走时穿天蓝色夹克和黑色长裤,脚蹬白色运动鞋。他喜欢看武侠连环画,因此学习成绩差,很爱模仿武侠人物打班上同学,由于受家长和老师的联合严厉批评,赌气离家出走,留言要「上少林寺学中国功夫」。 -乞丐王:你这娃儿的照片我见过,在火车站出口墙边贴着呢。朋友,我是干啥的?所有车站类似的寻人启事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你拿我开玩笑? -老威:这个,这个……。 -乞丐王:你到底有啥事?老威:这个……。 -乞丐王:不好说?我猜到了。肯定你是失恋了,要报复你的女朋友。这好办,你再出一百元,给顿饭钱。把那女人的地址告诉我。我带上这十来个小要饭到那儿去候着。等她一出门,特别是跟她现在的男朋友一出门,我就让娃儿们扑过去,扯住她又哭又闹地喊妈,霉得她这辈子抬不起头。 -老威:亏你想得出来! -乞丐王:成交了?给钱吧。 -老威:成你妈个鸟! -乞丐王:莫急嘛,朋友,办法有的是。若是你生意上的对头,我们就天天去封他的门。要不,半夜三更抬桶大粪灌他娘! -老威:公司有保安。 -乞丐王:我们这么多人,一拨把看门狗引开,一拨趁机灌粪、砸窗户。 -老威:你?他妈倒是「侠肝义胆」。乞丐王:嘿嘿,学洪七公嘛。丐帮弟子哪个不是侠肝义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像我,走遍大江南北,挽救了多少失脚青少年!朋友有啥难事尽管开口,我能帮则帮,不能帮,说几句安慰话暖暖心窝子也行嘛。话又说回来,事莫做绝,朋友,哪怕是你的冤家对头,你也不要买杀手。钱花得没有底不说,那是犯法哟,事干得不俐落把你抖出来了,倒运这段时间你完全可以打翻身仗了。怎么样?花钱不多。老威:承蒙你的关照了,我和你一样,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交百家朋友,哪来的冤家对头?乞丐王:除了叫化子,只有记者才吃百家饭,到处找新闻嘛。 -老威:我不是记者。你看好,我没有照相机,也不带笔记本。其实,报上登的丐帮的事太多了,比你更新鲜更刺激。我还到过西藏拉萨,那儿的小乞丐能把你跟上几条街,你照相、买东西、甚至上厕所都甩不开,除非你出点血,否则他就把那小破琴一直弹下去。那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乞丐。 -乞丐王:你不是记者?其实也没关系。只要不照相,不暴露我的姓名,你尽管写好了,不过,你总不能白写嘛。你挣稿费总有我们的劳动嘛。 -老威:再给你一张五十,不过,要等我们聊完了付。 -乞丐王:聊?哪个会和叫化子聊天?今天真稀奇,虱子拱翻了铺盖,大阳从粪坑里冒出来。 -老威:听您的口音是隆昌人吧?出来几年了?怎么在成都站稳的? -乞丐王:我出来有十个年头了。先是打工、建筑、装卸都干过,还拉过一段时间偏三轮,没办法,累死累活一个月不到两百块。还要受气,还要担惊受怕。这年头,劳动人民不再当家作主了,风水倒转回去了,反正下力的都贱,不如一步贱到位。改革开放嘛,我看就是男的讨饭,女的做娼,这样才能脱贫致富。 -老威:你倒坦率。其实做乞丐致富又不是中国的发明,日本的叫化子骑着摩托要钱,埃及是文明古国,却有世界上最大的乞丐王国。在首都开罗,最闻名的乞丐王都是百万富翁,他们都是像你这样倒绑着一只手,披一件臭气熏天的毡子,肩上扛一个比猫还瘦的小孩,在闹市区来回挤着乞讨。这一老一小配合默契,又讨又偷,快活得跟神仙一样。您呢,生在中国,完全不能同洋叫化子比,看您那只破碗里几张脏兮兮的角票……,现在的人都被骗精了,哪怕信佛的老太太,也没几个在乎您这一套。我看您还是装瞎子算命吧,到文殊院算命一条街去。 -乞丐王:你太小看人了。我们村下广东的女娃子,稍有点颜色的,「打工」一年两年,就回家起幢房子,我没起房子,是因为乡下没发展。难道我堂堂男儿汉,还不如村里那些十八、九岁的卖屄娃?告诉你,这上街要饭只是第一职业。能够在五块石一带长期讨口,已经不容易了。这行道也有竞争。至于说外国叫化子,都是书报上吹的,我没见过,估计你也没见过。文人的笔上生花嘛。 -老威:这么说你还有第二、第三职业?也就不过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带着一帮小乞丐到处出人的丑吧? -乞丐王:我在叫化子圈里,也算叫得出名的人物,没有两刷子,能混到今天?不瞒你说,我在附近有一个公司。 -老威:你别吓唬我,老板。 -乞丐王:当然没有挂牌注册。前段时间,报上登过垃圾猪的事,你肯定有印象吧?琤 s 人写的匿名信,记者欢天喜地就跑来了,还采访了我。 -老威:你是吹牛的吧?反正哄死人不偿命。 -乞丐王:那养垃圾猪的原来也捡破烂,废纸、塑料袋、空瓶子,还有肉骨头,啥都回收,变废为宝,发了点小财。有一天,这杂种突发奇想,买了几只猪崽敞放在垃圾山上,这一下子就发大财了,一年之后,几只猪一下变成了两百多条肥猪!他一颗饲料也没喂,连猪圈也不搭,只在人住的棚子隔壁,随地圈了块猪的棚子,棚顶扯了几张塑料布。每天大清早把猪轰上山,天一黑,把猪吆下山就完事了。垃圾里啥没有?馊水、油荤、骨头,还有工业废料,说不定还有放射性物质。所有这些东西搅在一堆,比刘永好的饲料还催肥。猪每天拱吃这些营养,把胃都吊高了,你就是喂它饲料也不吃。老威:这垃圾猪和你有啥关系?乞丐王:我曾经放了几条猪崽在那堆垃圾上,也被吆进那杂种的棚里,幸好我在猪胯下打了记号。为这事,我领着一帮弟兄和他们打了一架,输了。那些地头蛇和当地串通一气,管垃圾的、倒垃圾的、处理垃圾的,都买他们的帐。加上他们是供销一条龙,大家都能从垃圾猪身上得好处,所以我们只好撤退。临走时,我的娃儿们气不过,就涮了大堆硫酸瓶子、农药瓶子,满山泼了。你想,普通家猪哪受得了这种剧毒?可没事,那杂种一条猪也没损失;于是我的兄弟伙又悄悄去连下两回毒,照样没事。他妈的,这哪是猪,简直是一群眼镜蛇!不晓得吃的啥,也不晓得这猪肚子起了啥化学反应,反正大家都说垃圾猪肉嫩,养人。 -我依法炮制,在这附近的垃圾山养了几头猪,现在才三个多月,就长到百把斤了,估计让它们自由交配,年底至少发展到百把条。不花饲养钱,这肉白捡,最多到后年,我就准备用这肉钱买一套商品房。 -老威:您现在住哪儿? -乞丐王:我现在也住商品房,偶尔过过别墅瘾,不过是好几年都没卖出去的,到处都有没卖出去的房子,有的周围已长出半人高的草了。猪也住、鸡鸭也住。叫化子总部设在里面。 -老威:我还以为你睡桥洞呢。 -乞丐王:老皇历了 ---本文不全-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9.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9.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bf0cdbe..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19.md +++ /dev/null @@ -1,76 +0,0 @@ -村小老师许长久 - -采访缘起 - 这篇谈话进行了几次,最后一次是 1998 年 11 月 6 日,在成都百花潭公园门口的茶馆。 - 许长久 50 多岁,是下到川北某县的老知青,教过村小,在当时的文教系统还比较有名。虽然他讲的东西年代久远,几乎没人再愿听,但我还是不知不觉被感动了。 - 小时候,我记得有部苏联电影叫“乡村女教师”,许长久无疑是它的中国版,如今,记忆的胶片已逐渐模糊,并出现多处空白。 - 老威:我们谈了好几次,互相都感觉比较隔,什么原因? - 许长久:我们是两个时代的人,历史背景一变,有些东西沟通就难。 - 老威:难在啥地方? - 许长久:一时说不出来……你好象喜欢戳人的痛处…… - 老威:你可以反击,戳我的痛处,也许我会跳到桌子上与你吵。真的,我没感觉你比我大多少。 - 许长久:10 岁,一个轮回吧。 - 老威:但你没把这世界看透,不肯豁出去,所以这辈子显得平了些。 - 许长久:毛主席说:“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 老威:这也是你的座佑铭?不错,伟大。不过我要的不是这个。我不是新闻记者,不是圣人、领导,我对境界啦、白领啦、好人好事啦、一夜成名啦都不感兴趣,因为所有的成功 者或超凡脱俗者全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连说话的语气都差不多。就像你刚才引用的最高指 示,老干部、老军人、老知识分子、老工人,经过几十年风雨人生,现在离休,钓鱼或打太极拳的,都有资格这么说。虽然如今世道风雨飘摇,人心险恶,谁能完全“闲庭信步”? - 许长久:你我都是小人物呀。 - 老威:小人物的痛才是真实的,没人理解,甚至没处诉说的。 - 许长久:所以尽量别诉苦。鲁迅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写出了《祥林嫂》。这个农村寡妇的儿子被狼吃了,她一遍一遍地找人说,结果谁都不耐烦了。任何社会都一样,只有成功者有权诉苦,名星、政客、记者和企业家,成天在电视、报纸上诉苦,老百姓反而喜欢听,还感动。例如某女歌星与男友拌嘴,掩面而去;某市长为了办实事,作表率,深夜下不了班;某企业家向山村小学捐钱献爱心,他的孩子还躺在医院里。生活中处处充满成功者的阳光。我看过《北京人在纽约》,当王起明穷途末路,准备离开纽约回北京时,他对阿春说他厌倦了,他讨厌这鬼地方。阿春却回答:“只有成功者才有权利这么说,你失败了。”好家伙,穷人连骂街的权利都没有!这资本主义一旦霸道起来,与文革的无产阶级专政也差不多,逼得你发狠、吃人。如果你老了,牙齿钝了,已经没有吃人的力气了,只能忍着,趴着。怎么啦?你不可能让我忆苦思甜。 - 老威:你的脑子还挺活跃,这很出我的意料之外。好吧,松驰一下老张。你不愿讲自己,我绝不勉强,不过今后你再难找到我这么忠实的听众。 - 许长久:这倒是实话。 - 老威:你讲讲别人也行。透过时间去看那段历史,许多东西还是有趣。 - 许长久:你这是绕圈子来掏我的话。 - 老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又不是警察审案。 - 许长久:的确没意思。我 50 多岁,其中有 10 多年的黄金岁月被农村耗掉,等到真醒过来,啥都干不动了。 - 老威:听我爸说,你教过村小?文革中的村小比希望小学咋样? - 许长久:差远了。希望小学虽然简陋,毕竟教师和教室还有;我教的村小,就是座破庙。据说原来还有和尚。文革破四旧,撵了和尚,砸了菩萨,改造成生产队的保管室,后来鼠害、盗贼都猖獗,保管室又迁走。大队领导商量来商量去,为了避免封建迷信卷土重来,决定在庙里办村小。这庙办村小离公社所在地石牛还有几十里,又穷又偏僻,没一个民办老师愿来献爱心。大队支书没办法,只好就地取材,起用一个解放前的私塾先生,叫张红旗,当 时已 50 多岁了。 - 大队按正规手续,逐级申报,上级拖了几个月,下文只承认代课教师资格,由公社发月 津贴 26 元 5 角,大队擅自克扣 10 元,但按当地 7 分钱一个劳动日的标准,张红旗算“富农”。 - 68 年秋天,我下到石牛当知青,鬼使神差地做了张红旗的同事。本来公社的意思是让我取代张红旗,但 60 多个孩子,我一个人咋教?大队也不同意。支书把原扣的 10 元钱还出来,由两位教师均分一个人的月津贴,不足的部分拿工分弥补。 - 破庙建在大山脚底,早向阳,晚背阴,据说风水很好。正殿为教室,板凳和课桌一字儿地并了七排,每排坐八人,余下的六人就挤坐入殿的高门坎。班级按竖排分,两人一桌,从左至右,一、二、三、四年级。学生的年龄从 4 岁到 18 岁不等,依个头大小排前后坐次。而老师的讲坛就直接置于铲除了佛主的莲座,授课时高人一等,且目空一切。 - 生产队把右边偏殿隔出两间,算教师寝室兼教研室,空神龛在我这边,我顺着神龛铺床,隔着蚊帐,床后并着一口红漆老棺材。刚到时天已晚,队长领着两个人用长竿扫帚为我搞卫生,大块大块的黑灰直朝下坠,吓得我朝殿外退,却正撞见张红旗一手端油灯,一手扶一位驼背老寿星进隔壁。我上前认同事,他只咧咧嘴,就要关门。我注意到门上贴着大红喜字。心里纳闷:这人脾气怪得出奇,乡下都兴早婚,他偏独反潮流。也许是续弦?我趴在门上窥视,瞅见两人正添柴煮饭。灶前火光熊熊,我想真是个孝子,连密月新婚也顾着老娘。 - 老威:这情景有点像古代。 - 许长久:大山沟沟,百年一景,看不出有多少变化,至于某朝某代,一溜烟就过去了。比如我在爬坡时突然听到林彪在温都尔汗爆炸了,感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班人咋会反党叛国呢?而农民就不会惊讶,甚至没有“不相信”这一说,上面的文件下来了,队长让会计在灯下念个大概,就过瘾一般大骂林秃子。干部们依次骂,把妈和祖宗都带上骂。队长一直把毛主席叫“毛太阳”,他说:“毛太阳他老人家农民出身,晓得农村人生活单调,就给我们弄些事来耍,今天忠字舞,明天样板戏,后天打倒刘少奇。林秃子更不是好东西——这样年年变花样,农村的文娱生活一下子就丰富了。” - 老威:我有点不明白:四个班级都在一个教室,书咋个教呢? - 许长久:张红旗教一、二年级,我教三、四年级;那边讲课,这边自习,黑板也一边一半。 - 老威:你教语文还是数学? - 许长久:全教。政治,包括生理卫生都教,比如三年级语文、四年级就算术,张红旗也一样。那年头经常有头等大事,比如学习最新最高指示,批林批孔,评法批儒,批宋江、忆苦思甜等等,就四个班一块上。每天开课前,全体师生都要对着神龛上的主席像“早请示”,敬祝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材扎实(健康),永远扎实!农闲时,教室外围着许多看热闹的农民,牵着牛,赶着猪,嘻皮笑脸跟着吼。队长也偶尔来学学文化,与一年级娃娃一块朗读“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然后才是 a、o、e;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张红旗教过私塾,习惯用当地土话唱读,抑扬顿措,尾声拖得极长,比如把“万寿无疆”唱成“万咒无肛”,把“万岁,万万岁”唱成“万醉,万万醉”。这种 教书方式极具感染力,所以我一般要等一、二年级闹腾够了,才开口教三、四年级。敲着教 鞭提醒高年级莫往低年级倒退。 - 老威:咋会呢?你的学生比他的大。 - 许长久:妇女主任的娃娃四岁就上学了,坐在头排东张西望,把尿撒在裤裆里可以不管,但有一回,他坐着拉屎,老师就降成幼儿园的阿姨,给学生换裤子。张红旗的班长李桂英,16 岁,读完二年级就出嫁了。而我的班长李大柱,18 岁,看起来比我高,络腮胡子都长出来了。有一回,李大柱批宋江学李逵,就凭着拳头维持课堂纪律,他当着老师的面,把一个小调皮按倒在板凳上打屁股,我上去拉,他反手一挥,把我的鼻血扇得直淌。我气坏了,就当堂宣布撤换班长,并命令众学生一拥而上,逮住那目无师尊的疯子。李大柱抵敌不住,就抓根板凳要拼命。我的学生中大个子不少,有人从课桌下拿出根牵牛绳,挽个套,抛了过去。李大柱的脖子被勒住,束手就擒。张红旗拖根大竹片来帮忙,据说这是他的看家宝,从旧社会打到新社会,“黄荆条子出好人”,他说,“过去私塾出秀才,讲究的就是个打,手心、腿肚子、背和屁股,学生犯啥事,打哪里,打几下,都有规矩,现在娃娃不好教,就欠打。” - 我急忙制止,问被捆在板凳上的李大柱:“认不认错?”他犟着牛脖子不认。反而骂我是宋江,害了他这个帮忙维持课堂“江山”的李逵。张红旗挽袖连抽十几竹片,李逵终于喊爹叫娘,我看不过,就解绳放他。不料他跳起来就踢了我肚子一脚,要反“招安”。 - 他一跑,我气糊涂了,老子是知青,如果被农民娃娃打了,就别想翻身了。我转头拧了根顶门杠,满山遍野撵。学生像一群呱呱乱叫的鸭子,跟着我捉拿凶犯。坡上干活的农民见了,也一齐围歼,李大柱走投无路,急得跳崖。幸好崖下是个水塘,没伤着人。 - 老威:你这叫教书育人? - 许长久:我事后也惭愧,就写了辞职书。没想到第二天,李大柱的家长把孩子捆了送上门,向老师陪罪。生产队长也赶来,还送来一小块难得一见的腊肉。革命群众一致夸奖我是好老师、负责的老师。后来贫协代表还专门在课堂上训话:“今后哪个龟儿子敢与老师作对,向毛太阳保证:老子一锄头挖死他!” - 老威:臭老九在农村威信挺高嘛。 - 许长久:自古农村就缺文化,尊敬秀才也算一种割不断的传统吧。毛主席清楚这个,所以动不动就下乡搞农会,与群众打成一片。毛主席身上肯定流着乡村秀才的血,在农民中过得自在,在臭老九中就不自在,因为他们吃着五谷杂粮却瞧不起农民。像张红旗这种变态狂,在城里肯定逃不过运动,至少都是地主阶级的走狗,说不定早劳改去了。可在乡下…… - 老威:张红旗怎么变态? - 许长久:他搞学生的屁眼儿。在我来之前,他起码弄了七、八个小男生,结果东窗事发,家长们告到大队。还闹着要去公社。支书亲自出面劝阻。然后找张红旗谈话。 - 老威:这种人还配教书? - 许长久:那你说该咋办?开除、劳改当然够格,但张红旗没了,村小也就没了。大队党支部经过研究,一致认为,张红旗之所以乱搞,是因为婆娘死得早,没个伴。于是由妇女主任出面作媒,让五保户李二婆与他喜结连理。李二婆高龄 75,苦大仇深的雇农,自解放前丈夫被上门逼债的恶霸地主打死,就守寡至今。李二婆作为阶级斗争的活教材,经常在村小向娃娃们忆苦思甜。每次,大队支书作总结发言,总要说:“二婆的苦就是大家的苦,每个贫下中农的后代都是二婆的亲生儿女,需要出力,都随叫随到。” - 据说李二婆根正苗红,万万没想到会下嫁私塾先生,开始还拿出烈女风范,誓死不从。支书只好拿起杀手锏,宣称是“组织安排”,让她随时对张红旗进行思想改造。二婆瞎了一只眼,却晓得与其成为大家的负担,不如傍死一个人的道理。犹豫两天,只好在妇女主任搀扶下,哭哭啼啼地被蒙上了盖头。支书代表他们去公社办了结婚证,花公款买了糖。没钱请客,就宣布“新风易俗,新事新办。” - 老威:张红旗同意么? - 许长久:出路已经摆明:不成家就劳改。 - 老威:这叫成家?找了个妈来养着罢了。 - 许长久:你咋晓得他俩不能上床?我房里棺材是李二婆的,也一道摆过来了。大家认为只要有二婆拖累张红旗,他就没空隙犯错误。没想到,这家伙一旦尝出女人的胯比男人的屁眼儿舒服,就动真格了。床被占了,他就把勾引战场扩展到玉米地里,他搞了两个女生,有回被我碰见,汇报给大队。支书气坏了,就找来基干民兵和赤脚医生,把张红旗按在阶沿上,就要动手阄割。二婆一见,要死要活地扑在花心丈夫身上,再三磕头求情。支书骂道:“你以为有红色五保户挡驾,就可以鸡巴乱戳?把二婆请开,这回非要给你长点记性。”民兵把李二婆拽住,保证鸡巴暂保留,以观后效。赤脚医生抽出手术刀,很细心地按支书命令,为屡教不改的流氓秀才做包皮手术。那场面太刺激人了,在几道手电光的照射下,张红旗的包皮被一点点地剥掉,石阶上淌了一滩血。张红旗只鬼哭狼嚎了几声,嘴就被胶布封了,李二婆大骂支书禽兽不如,支书回骂:“老封建,张红旗把你日得敌我不分了!” - 老威:这大队支书太霸道。比旧社会的族长还霸道。 - 许长久:这叫秉公执法,其实这支书挺仗义,我在农村多亏他照顾。你想想,受害女生将来怎么嫁人?幸好肚子没大,否则真会闹出人命。 - 老威:中国农村的贞洁观念真是根深蒂固! - 许长久:其实是愚昧。女孩十六、七岁就出嫁,此前根本不晓得自己的身体是咋回事。我班上的女生,来月经时几乎不垫卫生纸,而是缝一条狭长布袋,袋中填草灰。这样阴部轻易就感染了。后来,我不得不替买卫生纸,发给每个 12 岁以上的女生,但她们都含羞拒绝。那年月,男女之事为禁区,谁也不敢公开在课堂上讲,虽然也有生理卫生的课本,但能教的只是五脏六腑及消化系统。我怀疑张红旗就是钻了性神秘的空子。 - 老威:赤脚医生也不普及性知识? - 许长久:想当流氓么? - 老威:你是咋晓得女生不垫月经纸的? - 许长久:有一回,一个女生肚子疼得直打滚,我只好带她上大队医疗室。我与两个男生轮换背,跑了五里山路才到。我把衬衣脱下来拧,汗水当当地滴了半痰盂。我正光着膀子捉摸这女孩有啥怪病,赤脚医生从屏风后出来,手上的止血钳夹了一块气味强烈的破布,他质问我:“你这老师咋当的?”我一下子懵了,医生又吼:“烂了!那地方都化脓了!” - 等回过神,我的脸热辣辣的,那时我还是没结婚的毛头小伙。可是感到自己对不起人。老师嘛,在学生的眼里就应该啥都晓得。 - 老威:现在还是这种心理? - 许长久:时过境迁。现在我的孩子都上中学了。这一代碰上了市场经济,一切朝钱看,与老师的感情还不如花仙子和变形金刚。唉,人生若梦啊,有时早晨醒来,真不敢相信自己活在这么个繁荣的混帐世界。 - 老威:你怀念教村小的日子? - 许长久:其它场合不会说,就给你瞎扯一通而已。村小有啥好,一座破庙,而教过的农民孩子,像烟一般消失了。可偶尔有些场景会冷不防窜上来,如酒劲,令人慢慢回味。比如走夜路,带着一大群孩子翻山越岭去公社看电影。虽然《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已放过几十上百遍,但每次我都吹着哨子集合学生,冲着缓缓下山的夕照列队出发。天黑了,孩子们点燃火把,蜿蜒在崇山峻岭中。从高处看下去,各村各队的农民们牵着火把长蛇,向同一方向汇集,太壮观了。这是乡下人盛大的节日,孩子们一路唱歌壮胆,穿越成片坟地时,就唱时代最强音:“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 往往开头学生腔,后来又加入了上百泥腿子的喉咙,真有点排山倒海的阵仗。如果当时真有孤魂野鬼,肯定拔腿就逃了。到了公社,场口早已扯起银幕,山风一刮,那巨大的布就前后哗哗像漩涡中的船帆。电影开场的永远是《新闻简报》,一遍又一遍放。接着,公社书记在广播里讲话,或念本次政治运动的红头文件。挨次点各大队的名,直到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都雷鸣般地回答:“齐了!!”方正式推出正片。 - 老威:手续太复杂了。 - 许长久:一般放正片的时间是 12 点左右,如遇上“跑片未到”,那就还得等。有时中间还要等。等片时学生都打瞌睡,四周农民却忙着社交。除了赶场,这时我碰上的知青最多,大伙互相递烟、聊天。两部片子放完已下半夜,我又吹哨点名,踏上归途。农民们像暴动一般,却让孩子们先上路。 - 有个小女孩我特别关怀,我至今记得她叫刘光明,小名“光明子”。她是富农的孙女,仅仅因为家庭成份,她参加不了“红小兵”。村小 62 名学生,只有 3 名地富子女没戴上红小兵的胸牌。当时她伤心极了。我越安慰,她越哭个没完。为了避免受歧视,我把她从中间调到第一排。这是我班上衣着最整洁的孩子,柳叶眉,扎着小辫,脸蛋红扑扑的。调皮鬼们见我偏袒她,气不过,就趁我写黑板时向她扔粉笔头,在她背上写“地主婆”。 - 刘光明不敢上学了,我就亲自领着学生上门。恰逢看电影,我就背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走夜路。在阶级斗争的年月,我不能明言禁止贫下中农欺负地富子女,但我可以通过行动,表明老师的态度。我背了她好几里,光明子挣着下地,牵着我手走。遇着陡坎或坟场,就把我的手臂紧紧抱住。从来没人这么依赖我,唉。 - 老威:太美好了。 - 许长久:不晓得她后来到哪儿了,光明子,这么好的名字,该有好的前途。 - 老威:她会永远记得你这个老师。 - 许长久:她当时 12 岁,就读四年级了,在当地非常难得。算了吧,感慨太多了。 - 老威:我当时也 12 岁,却失学流浪,始终没碰上你这么好的老师。光明子,我几乎爱上她了。谢谢你,许老师。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0.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0.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f99e80e..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0.md +++ /dev/null @@ -1,140 +0,0 @@ -老红卫兵刘卫东 - -采访缘起算起来,老刘也属于中国最早的一批红卫兵,造过反,串过连,下过乡,那个时代的时髦 都赶过。可惜地处边缘,这辈子注定进入不了主流社会。 -而今,老刘面临下岗,“这又是一趟时髦!”他冲我苦笑。 - -老刘的愤世嫉俗源于历史的刻痕,他对毛主席有深厚的感情,由此我担心“文化大革命”在中国民间仍有群众基础。虽然知识份子们爲否定十年浩劫至今不遗余力。 - -这次采访是 2000 年 6 月 30 日下午在我家进行的,当时老刘通过熟人介绍,找我打听自己适合干什麽“第二职业”? - - -老威:关于“文革”的历史,现在出了很多种书,您怎麽看? - -刘卫东:我根本没看。书价太贵,买不起。即使买得起,也没时间、没心情去看。这几年,我们厂大半职工都陆陆续续地下岗,每人每月拿两百来块钱。我在劳资科,没下岗,但也一天不如一天。听说某个私人老板正在与厂里谈判,要廉价收购,铲平那片几十年的老厂区,盖商品房,说不定明天早上醒来,我也会接到通知:永远下岗。根据土政策,像我这种 78 年进厂的老资格,能一次性地拿到 3 万 5 到 4 万。这点钱,我与老婆一点都不敢挥霍,得存起来给刚上高中的儿子,他一年读书的费用就要 1 万多。万一考上大学……算了,不敢往下想,这辈子就这样洗白了。49 岁的人,在修理厂的岗位又是车工,要重新开始?太难了。 - -老威:是很难,但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你一个人。 - -刘卫东:是啊,经历过“文革”的这批人,现在大多数都上有老、下有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哪来读书的闲情?80 年代初,伤痕文学盛行,还要买杂志看,以后,再也没买过啥书,偶尔路过街边的书报亭,就停下来顺手翻翻,由于心里没想到买,也就不敢翻久了,怕遭人家白眼。我老婆倒慷慨,可都是买儿子瞎要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改编成电视剧,实在没啥看头,连保尔都假得厉害,可儿子一吵,老婆就背著我给他买小说看。她说我们是夹缝里长大的,吃时代的亏,不能让下一代也在缝里扁著长。唉,一本老小说换个包装,就几十块钱,老婆卖小百货,这几十块就是她两三天的利润。 - -老威:您能给我谈谈“文革”中的经历麽? - -刘卫东:经历太复杂了,不晓得从何说起。 - -老威:您是什麽时候参加红卫兵组织的? - -刘卫东:1966 年夏天吧,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 - -老威:当时四川有名的红卫兵组织有川大八。二六,红卫兵成都部队;还有重庆反到底,重大八。一五,您属于哪一派? - -刘卫东:我参加的是二。四革命造反军。您可能不晓得,因爲这是个县级造反组织,它的观点与川大八。二六一致。 - -老威:好像书里没有记载。 - -刘卫东:书上记载的都是大地方,像北京、上海、广州,一有响动,具有全国性的影响。成都也有影响,但属于野史外传。再往下,造反组织多如牛毛,就有点闹农民起义的味道。不过二。四造反军在当时名声还算响的,我敢说,除了中江县的保守组织继光兵团(兵团司令爲抗美援朝壮烈牺牲的英雄黄继光的母亲),就数盐亭县的二。四军了。 - -老威:二。四军有对立面麽? - -刘卫东:东方红兵团,这是个先保皇后造反的投机派别,后来被红卫兵成都部队收编。 - -老威:什麽叫“先保皇后造反”? - -刘卫东:“文革”初期,学校里刚有不安分的苗头,刘邓路线的工作组就进来了。工作组驻校,依靠的是党团组织,对蠢蠢欲动、串连造反的老师和学生实行审查,其中也包括反右、四清等历次运动中的专政物件。当时我 16 岁,也被审查,现在看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不守纪律、顶撞师长、与家庭成分不好的女生划不清界线等等。本来派工作组蹲点整风是我们党从延安时期延续下来的一贯方式,非常灵验,几乎都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在中学生中也搞人人过关,就过分了。还有什麽“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谁要革命就跟著 毛主席,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就更过分,血统论,骂娘,大约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 -老威:据史料记载,中央派工作组进驻大、中学校,其本意还是平息乱子,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因爲从历史与现实的经验来看,社会动乱最初的导火索往往是学校。 - -刘卫东:在当时人们的意识里,工作组就象征著政治运动,一搞运动,专政的物件,牛鬼蛇神都纷纷出笼。今天咱俩是同志,说不定明天就“你死我活”,人民内部矛盾随时可转化爲敌我矛盾。工作组是钦差大臣,想宰谁就宰,而根正苗红的学生干部也大大发挥作用,成天帮助这个帮助那个,其实就是没事找事,挽个套让你钻。只要你向党交心,吐露真言,刀把子就握在别人手里。在五七年反右中,这叫阳谋,“引蛇出洞”,后来的大小运动,“引蛇出洞”就成模式了──反党定时炸弹就这样培养出来的。对此,大伙都心有余悸。像我们这代人,营养不良,身体发育晚,可政治上却成熟得早,父母经常用亲身经历的血的教训来敲警钟:这辈子只能一颗红心,向党靠拢,否则死路一条。 - -老威:工作组就是党? - -刘卫东:绝对是,几十年一贯制,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咽下去,所以蹲点审查(叫党领导下的文化大革命)没多久,学生中的坏头头一揪出来,学校就恢复上课了。学校间的“煽风点火”也中断了,贴出的大字报也都是保皇观点。这咋行?于是毛主席亲自发动文化大革命。 - -老威:你赞成“文革”?? - -刘卫东:赞成就是开历史倒车,这点常识我懂。但有人把“文革”的根源归罪于个人崇拜,我觉得片面。我们爲啥崇拜毛主席?因爲他老人家这次站在工作组的对立面,他在《炮打司令部》中数落的“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自以爲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等快语,完全说到受排挤、压制、甚至专政的学生们的心里去了。既然有毛主席撑腰,就反他娘的。工作组、党、团领导整人整成了官僚,就是这批基层官僚,一贯瞒上欺下,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六一、二年,明明成片饿死人,还向上虚报成绩,称形势一片大好。唉,你太小,不晓得那时人们对工作组,对官僚主义都憋著一肚子火,毛主席在发动“文革” -前,到各地考察,可能也意识到党的改造迫在眉睫。 - -文革一夜之间就满山红遍,工作组被撵跑,斗争的矛头直指党委,二。四革命造反军领风气之先,与之对立,过去围著党委转的学生干部也弄了个“东方红兵团”,装模作样地造反。嘿,各单位都在成立组织,审查机关早瘫痪了,所以用不著登记、批准,只要聚几个人,开个会,刻个章,把红袖章一戴,扯一面红旗上街,就登场了。盐亭小小的一个县,可能几天就成立了上百组织。太热闹了,过节一样。 - -老威:这麽多组织谁来管理? - -刘卫东:没人管理,县委已经被攻占了,书记县长被捉拿。万人斗争大会那天,盐中的操场山呼海啸,每个组织的红旗都在招展。县委一班人,文教局一班人,盐中的白校长,还有几十个地富反坏右、军警宪特、牛鬼蛇神都戴高帽、挂黑牌,被押上审判台,批斗了一上午,下午又接著游街。围观群众呼口号,吐口水,扔石块,打得走资派满脸淌血,还有些娃娃用竹竿追著抽,大伙都疯狂,把对毛主席的爱与对敌人的恨结合在一块了。你想,县长县委书记,平常谁能见上一面?高高在上的父母官啊,但现在,有毛主席爲群众打气,就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了。 - -老威:整人就这麽令你们兴奋? - -刘卫东:不仅兴奋,而且高烧。这是历次政治运动栽培出来的。不同的是,过去大家是在组织的监督下背靠背地揭发,当运动员,可现在却倒过来,群起整过去运动大家的当权派,打死打伤不负责。就像在街上捉住小偷,不管丢没丢东西,你都想上去施展拳脚。法不治众,越狠越能逞英雄。我当时站在台上,负责揪斗白校长,大家一呼口号,我就与另一个红卫兵一起把那颗白发苍苍的头朝下按。白校长戴的高帽中,还加了铁丝与铅块,帽檐都陷进头皮了,我们还感觉不解恨。没几天,白校长就感觉受不了,整夜呻吟不止。有个半夜,他去解手,我守在厕所外,20 多分钟仍不见动静,就进去查看,没人。我慌了手脚,忙报告总部。大批人马把茅坑搅了个底朝天,刚刚排除了自杀的可能,准备出通辑令时,有人报告,水井里有情况。我们用带鈎的扯水竿子鼓捣了个把钟头,没结果。司令就派我下去“将功补过”。 - -我沿井壁下溜十多米,用手电筒一照,死人脸朝下泡在水中,我的毛根子汪地炸了,满耳朵都是狗叫,我急忙把铁鈎搭上那衣领,自己吼著先上。不料刚把死人吊到一半,衣领豁了。那东西轰地栽回去,像深水炸弹。我只好再次下井,拿绳胡乱绕了好多道,弄扎实了。白校长终于露面,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脖子勒著根裤带。人家是几代书香门第,就他背叛了家庭,在上大学时参加了地下党。毕业后被指派回乡,利用教书先生的职业作掩护爲革命工作,解放后,他一直勤勤恳恳地当中学校长,埋头教学,错过了许多升迁机会。 - -这是一桩轰动一时的谜案,谁也说不清他是咋瞒过监管人员溜出厕所。况且上吊与投井,人只能选择其中一种自杀方式。有人谋害?可当时的白校长已成过街老鼠,谁会去悄悄谋害他? - -老威:白校长是在你的眼皮下失踪的,公安局没调查你? - -刘卫东:我的确说不清。不过“文革”的大形势这样,我写个材料,上面就定性爲“畏罪自杀”。“文革”嘛,就是学生打老师,群众打领导的运动。连小学生都动员起来,剃女老师的阴阳头,所以某个单位的走资派一旦死了,就白死。某个区的中学校长原是农业专家,一年四季领导学生们半农半读,把校园变成了花果山。被县文教局评爲走五。七道路的典型,年年都有参观团上那儿去,不愧爲世外桃园。不料“文革”一起,学生们摔了粪桶造反,把勤劳勇敢的走资派校长从果园揪出来,天天斗,每个学生都上台控诉。然后,红卫兵头头就天天押著校长沿田埂跑步,不管刮风下雨出太阳,都喊著“一二三四”的军训口令,一直持续了将近半年。终于有一天,校长一头栽进稻田,就再也没爬起来。走资派这麽快就见阎王,学生们感到遗憾,就把尸体支起来,开了个全校批判大会,再向上汇报。那时公安局从半瘫痪到全瘫痪,都是泥菩萨,谁爲走资派立案调查,就是阶级立场问题。那年月,大伙一有机会就发泄积怨,就连小娃娃也经常扛著红缨枪,在街上拦著行人背《毛主席语录》,一旦有谁背错个把字,娃娃们就用枪头戳著你,勒令再背十条,若再错,就是对伟大领袖的感情立场问题,我在红卫兵总部,经常处理被娃娃们押送来的罪人,记下单位,勒令写检查,如果抵赖,说不定还要吃耳光,挨皮带,自己写检讨张贴出去,最后才通知你单位的造反组织来领人。 - -老威:这种红卫兵运动有点类似纳粹排犹或史达林的大清洗运动。 - -刘卫东:你有点危言耸听,其实斗走资派到后来也没劲了,人家啥罪都认,啥事都交待,很快就成了靠边站的死老虎。倒是东方红的势力不小,保皇卖乖,两头都占,还与二。四争夺胜利果实。两大派从文斗到武斗,最后升级到真枪真炮。不过东方红在人民群众中的名声臭,最终还是“失道寡助”,被二。四从盐亭县境彻底清洗出去。 - -活人斗垮了,红卫兵就回应领袖号召,“破四旧,立四新”,把红旗插向散布封建迷信的庙宇,盐亭虽是小县,但大大小小的庙太多,刻在石头上的菩萨更数不过来。庙好办,几钢釺把泥胎捣了,或直接把佛头敲下来,再乱砸一气,这比抄家工作量大,但比抄家简单,用不著登记反动书籍、信件、日记,作爲被抄者的罪证。 - -刻在悬崖上的菩萨不好破,就从上面吊绳子拴人下去打,或用凿子,或绑炸药,弄完后,再刷上超级大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 -最新鲜的是一所大庙里的和尚也造反,揪斗方丈和住持。红卫兵派了几十个战士到场助阵。小和尚们扯下封建主义的袈裟,也弄了身军装穿上,可惜没军帽,光著脑壳,呲牙裂嘴,像山上的棒老二。他们拽下老和尚的念珠,挂上黑牌,挨个声讨老和尚不准他们革命,只准念经学佛的罪行。一个小沙弥下山请了张毛主席像,要挂在大殿中,方丈更是不准,还说毛主席是俗人的神。小沙弥说到激愤处,竟挽起袖子扇了他师父一耳光,振臂高呼:“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张和尚!刘尼姑是刘邓路线的小老婆!消灭封建迷信释迦牟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 -老威:这叫造反?公报私仇嘛,乱七八糟。 - -刘卫东:我们还必须绷著脸,想笑,用咳嗽掩护过去就完了。 - -老威:革命已经发展得如此荒唐,您就没怀疑过?? - -刘卫东:像我这种平民子弟,能在风口浪尖上这麽威风,连感激都来不及,林副统帅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 -老威:毛主席也没说让小和尚造老和尚的反。 - -刘卫东:造反是时代最强音,“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 -老威:不愧是红卫兵,“最高指示”张口就来。 - -刘卫东:我的青春、梦想、狂热与浪漫,都与“文革”有关。不管您怎麽看,至少在“文革”初期的一到两年里,人民是享有充分的自由,甚至绝对的自由。不自由的,受压的是走资派,是高干子弟,是特权阶层,他们平时高高在上,漠视民间的疾苦,今天,与以往任何政治运动都相反,世界翻过来,让他们也尝尝专政的滋味。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八次接见上百万的红卫兵,这在世界共运史上都史无前例。我也在红海洋里,跟著大伙一起欢呼、流泪,我们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挥著帽子,喊:“人民万岁!”真是人民与领袖心灵相通的时代,我们整整欢呼了几个小时,不停地跳,不停地挥红宝书,要是在平常,早晕倒了,然而此时此刻,连身体最弱的女同学都一直兴奋著,嗓子都喊哑了,冒烟了。过后,许多人好几天说不出话来,真的,嗓子出不了一点声。可多幸福,大家早晨起床,互相点头,微笑,心有默契地继续串连,像一群口含蜜糖的哑巴。也许,我们一生,就是爲了那一天,那一刻而活著。 - -老威:现在还有圣徒的感觉麽? - -刘卫东:我爲啥要否定自己的过去?否定那段历史? - -老威:请别误会。 - -刘卫东:我这辈子没剩下什麽,除了“文革”,值得回忆的还有啥子? - -老威:我理解,您继续回忆,我在听。 - -刘卫东:我参加大串连就两个目的,一个是搜集毛主席像章,一个是亲眼见毛主席。我们组成一个红卫兵长征队,先到成都,住接待站,凭介绍信,免费吃住,还按人头分发毛主席像章。爲了多要像章,我们就虚报人数,多跑接待站,然后到成都剧场门外。那儿成天人山人海,既是观点不同的造反派别的辩论阵地,又是交换毛主席像章的集贸市场,什麽样式都有,我们在里面泡了个把星期,开了眼界,结识了不少新战友。因爲串连的长征队铺天盖地,各接待站招架不住,连电影院剧院的舞台都腾出来了。那年头,人民币几乎都作废了,凭介绍信,完全能跑遍全国。 - -我们等了若干天上京列车,太挤,根本上不去。最后,只好约了大群新老战友,一顿冲锋,终于从车窗进去了。这哪是装人的,纯粹就是装鱼的罐头,人人背贴背,连出气都困难。但熬也要熬到北京!已经 9 月了,老是听说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再晚就彻底没希望。 - -火车跑跑停停,也没个到站时间,像开著玩。每停一站,都要经受一次考验,人肉是软的,挤一挤,靠一靠,能多装就尽量多装。他妈我要是石头就好了,占了地盘就纹丝不动,没弹性,挤不坏。尽量少喝水,因爲厕所绝对上不了。女同志怎麽方便我不清楚,总之男同胞憋急了就掏家伙对窗外扫射,还得事先招呼领座关窗,以免“飞尿伤人”。有个娃娃脸的红卫兵憋不住大便,钻了半个钟头也到不了厕所,只好向靠窗的战友一个接一个行军礼,于是很多人道主义手臂托住他,让他站上茶桌,把不争气的屁股塞出窗外,拉了一泡极丢脸的屎。大伙轰笑著,女战士们忙把脸转开。非常时期,都是革命战友,谁也不会取笑谁。 - -也许您不相信,现在两天的上京路,那时要走五六天。我一天一顿饭,憋屎憋尿,拢北京时,膀胱都出毛病了,胀得要命,可站在便槽老半天,就不出尿。经过一番挣扎,那儿像藏了根烧红的针,出尿时滋滋地响,浑身都湿透了。 - -接见那天,我们半夜 3 点就起床,出发去天安门,但就这样也晚了,四点多锺,长安街两头就封住,根本进不去,我们绕道前门,听从指挥,随大流从纪念碑右侧进入广场,月儿高挂,与华灯辉映,一望无垠的绿军装与红旗……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爲能生在毛泽东时代而骄傲。 - -后来的情景我刚才讲了。人是应该有种信仰的,信仰使人变得纯洁,勇于献身。 - -老威:所以有了规模空前的武斗,两派热血战士都爲了信仰而拼得你死我活,有的父子、夫妻也因派性而反目,兵戎相见。 - -刘卫东:总比现在爲了一点钱而拼得你死我活强。少女爲了钱,可以去当三陪;贪官爲了钱,不惜以身试法,用老百姓的社保基金去作私人交易;儿子爲了钱,甚至可以勒死老母亲。有信仰的乱跟没信仰的乱是两回事。两派武斗,部队支左,全国开锅了,谁平息得了?毛主席一声号令,哪个敢不交枪?盐亭是全川第一个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县,成立大会那天,县城有 83 万人马,你想像得到一个总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城,能装下这麽多人?可咋样?就装下了,生活照常运转,因爲有五湖四海的支援。我记得毛主席发表“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那阵,我们正在挖断通往富驿的公路,埋地雷,以防东方红借红卫兵成都部队的兵力卷土重来。但最高指示一下,我们马上填平深坑,撤掉路障,放下了武器。 - -老威:据我所知,许多当年的造反派头目都在利用各方面的老关系,做大生意,像川大八。二六政委江某某,工人造反兵团司令邓某某,重庆反到底的邹某某,重庆八一五的黄某某,当年都是省革委常委,受过江青的接见,即使坐牢也效忠四人帮。可出狱没几年,就彻底改头换面,融入经济大潮了。他们中生意做得最火的,要数红成司令蔡某某,盖了整幢大楼,据说是本市最高的建筑物,还开了一所民办大学。 - -刘卫东:他们发财跟我有啥相干? - -老威:向您提供一点资讯,仅此而已。老刘,您晓得作家张承志麽? - -刘卫东:不晓得。 - -老威:联动呢? - -刘卫东:晓得,北京的贵族红卫兵嘛。 - -老威:红卫兵这个称呼据说是张承志发明的。 - -刘卫东:你晓得的还不少,可惜有些势利,眼皮朝上不朝下。说好红卫兵最终的目标是传播毛泽东思想,解放全人类,可这些风云人物,发达了,连广大落难的老红卫兵兄弟也不来解放,我三四万元了结一生,说惨也不惨。老红卫兵都当知青去了,据说现在还有许多没返城的,陷在农村,被社会遗忘了。前段时间的电视里,还播了某个茶场的知青扎根至今的现状,破屋烂衣狗食,比叫化子不如。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回到故乡,拿城市户口,吃商品粮。 \ No newline at end of file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1.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1.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f56b24b..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1.md +++ /dev/null @@ -1,73 +0,0 @@ -厕所门卫周明贵 - -采访缘起: - 年近七十的周大爷与粪便打了一辈子交道,晚年却鸿运临头,承包了成都市西郊茶店子附近的一所公厕,“这也算生意,”他说,挺精神的样子。 - 1997 年夏日的一个深夜,我从母亲开的茶馆出来,因入厕与周大爷搭上了关系。其实在此之前,我们已互相眼熟久矣。 - 我鼓足勇气,才挣脱所谓知识分子的角色感将这次访问进行到底,那种豁然开朗的喜悦如一次畅快的排泻。 - 公厕历史也是城市历史的一部分,可我至今没见过以研究公厕著称的学者,那么,这篇文字倒填补了一段空白。 - - 老威:周大爷,公共厕所还锁门呀? - 周明贵:快 12 点了,也该锁门了,任何单位都有上下班。 - 老威:你这也算单位? - 周明贵:当然是单位。我是正儿八经向环卫所承包了的,一年要上交好几千元。每人大小便一次一角,你这知识分子帮忙算算,要多少个一角才能凑齐几千?喂,你到底解手不?已经超过 12 点,按规矩,要加收入厕费,看在老主顾的份上,免了吧。 - 老威:我不解手,我请你喝茶。 - 周明贵:嘿嘿,你太客气了。哦,你妈的茶馆还没关?今晚上她的生意不错。你妈是个善人,平常我要口水,灌个壶,她从不收费。我做梦都在为她老人家烧高香,视这个街坊铜壶煮三口,天天客满。茶卖得越多,尿也就越多,大家的生意都搞活了。 - 老威:哪就请吧,周大爷? - 周明贵:我一个守厕所的,就算了吧。 - 老威:这世上哪有高低贵贱?皇亲国戚就不拉屎? - 周明贵:我没见过皇亲国戚拉屎,至少不会上公共厕所大小便。据说身份太高的人,当着众人是不会大小便的。好啦,说笑呢。我晓得你是文人,喜欢收集个素材。你该不会把啥子都朝报纸上捅吧? - 老威:我是小报记者么?况且你这里面又没发生凶杀案。 - 周明贵:嘿,叫你说谁了。前两天,一个男的追一个女娃子,撵到厕所里来了,拉都拉不住,把解手的人吓得惊抓抓地叫。我让儿子去抱他,他刷地抽出一把刀来。结果大家都不敢上前。那家伙逮住女娃子,要破像,女娃子跪倒求饶。幸好我一尿桶泼过去。后来 110 来了,也没找我了解情况,就把男的女的都带走了。你猜后来咋样?才隔了一天多,那两活宝,又出现在街上,还搂搂抱抱的。我不想看他们,他们却偏偏冲过来,指着我鼻子骂:“老狗日的,你敢泼我的尿!”我不吭声,他又骂:“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劝架么,拉开就完了嘛,搞得我们一身臭哄哄的。”我忍不住说:“不泼你,早出人命了。”没想到女娃子也帮 腔说:“死了也与你厕所所长无关。我们已经要了三年朋友,他已经杀了我三盘了,出没出 人命?哼,你还报 110,搞得家里人捂住鼻子来接我们,街坊邻居都闹麻了。今天,我们特地来向你要求赔偿精神损失,现在都讲法律。”这话气得我儿干瞪眼。”吵了好几声,就顺 手抓了把铜水瓢,要开打。我急忙拦住,那泼妇却跳到大街上,惊鸣辣喊“杀人了!”弄得 河翻水翻。围了大群人,更可气的是,那男的居然说:“不愧是看厕所的,杀人也用粪瓢。”这太侮辱人了,我儿把水瓢砸了过去,大家却以为粪瓢来了,纷纷躲闪,其实,现在的公 厕哪来的粪瓢? - 老威:后来咋收场的? - 周明贵:多亏你妈挤进来,把那对瘟神请进茶馆。你妈是走南闯北的艺人,是团长,水平就是高。她说:〖HT〗“这种无赖,我的茶馆一天要进来好多个,你千万莫跟他们要面子,冷言冷语打发就完。”唉,这种混混,社会上太多了,也没工作,整天在街上杀进杀出的。我听了你妈的话,发毒誓,以后再不管这种闲事了。大家都不管,免得血喷到自己身上,我一个看厕所的出面管了,反而让群众当笑话摆,封我一个绰号,叫“粪瓢雷锋”。现在,那小杂种一入厕,总要没大没小地与我开玩笑,说:“你挣钱困难,经济损失就不赔了,我们两口子在这儿免费解手一年咋样?” - 老威:太混蛋了! - 周明贵:我也不气了,恶人自有恶人收拾。今后,就是茅坑里栽个人来摆起,我照样认钱不认人。 - 老威:对,你这把年纪,自己的身子骨要紧。现在是世纪末,情况复杂,你看这条街,三百米不到,卡拉 OK 厅十来家,美容院六、七家,哪儿来的生意?这是城乡接合部嘛,城里一扫黄整顿市容,嫖客就都上这儿打挤来了。那个女娃子姓张,就是我妈茶馆隔壁美容院的小姐,乐至县的人,一过夜里 12 点,如果没有约会,就到斜对面的“在水一方”坐台去了。她的那个二杆子男友还蒙在鼓里。 - 周明贵:不愧文人,了解得很仔细。 - 老威:我的意思是说,这条街夜里的生意比白天好,卡拉 OK 点一首歌才 2 元钱,小姐唱歪了嘴也花不了几十元。 - 周明贵:与我没关系。 - 老威:唱歌嗑瓜子,口就干,而经常嫖的人,一般都肾虚尿频,你不做买卖,人家就朝街上冲了,夜里没人管,这不是浪费么? - 周明贵:歌厅里有卫生间。 - 老威:这些低档次的角落,屁的卫生间。看,说着说着生意就来了,那鸡婆提着裤子,尿胀慌了,你一定收她五角。 - 周明贵:收三角算了,我明天和老伴商量,把作息时间调一下。上午的生意不好,门可以开晚点,感谢你提醒了我。 - 老威:你这是红灯区里唯一的公厕。 - 周明贵:与你摆龙门阵,精神越吹越新鲜。唉,如果倒退十几年,谁会想到靠公厕谋生?那阵,全中国解手都不要钱,厕所是公益事业,归环卫部门管。有一段时间,环卫下放到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事处下放到居委会,结果,这项又脏又臭的亏本事业就没人管了。现在公厕红火了,我是环卫所的退休老职工,与脏东西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死缠了半个多月,才承包下来。 - 老威:现在还有不要钱的厕所吗? - 周明贵:大概在老居民区还有吧,因 70 年代以前修的房子,家里都没有卫生间,大伙都习惯跑公厕,有时,要转好多弯,跑几条街。夜里应急,有夜壶和马桶,这是家家户户都必备的东西,红漆马桶过去还是新熄妇的陪嫁品呢,结实的马桶要用几十年。乡农市一带还有两个老公厕,一下雨,粪水就满街涨,弄得小汽车都不敢过;而一出大太阳,陈年老粪蒸发,臭气跑出一里外,薰得过路人眼泪直流。附近居民天天盼望折迁。 - 以前,群众都有早起涮马桶的习惯,就近有厕所则罢,没厕所就一齐候着,粪车肯定比公共汽车还准时,大家说说笑笑地倒尿,彼此的关系很融洽。 - 老威:你还很怀旧的。 - 周明贵:对,我也拉过粪车嘛。群众都尊称我为师傅,没有谁瞧不起谁。过去,夜里还有偷粪的,经常被居委会的值班人员逮住,关起来,并扣住车辆。那会儿,没经济概念,不罚款,但要写检讨书,挖思想根源。文化大革命中,偷粪贼引用的毛主席语录,一律都是“要斗争批修”,然后说,偷粪是中了刘少奇损人利己的毒。 - 老威:偷点屎尿也上纲上线,太过分了吧? - 周明贵:一切都是国家的嘛。过去,很少有化肥,农村用的几乎都是自然肥,大粪是宝。我们是专业单位,掏出来的粪量大、质量也高,得服从组织安排,送往红光公社。这可是一块金字招牌,因为毛主席 57 年到成都,亲临视察过。那儿至今还留着当年的公社牌坊。红光公社和毛主席有关,所以是农业的榜样,种出的庄稼绝对应该是最最好的。我们得配合,确保它年年丰收,我们每年都敲锣打鼓送“争气肥”,汽车鼻子还戴特大红花。” - 其它机关、学校也送肥,但地点就不是红光公社了。他们的所谓“肥”,阴沟的污泥、杂草居多,质量也就差远了,可场面还是很壮观的,一路上,各种板车望不到头,还有不少小学生拉板车的。 - 老威:我小时候也送过肥,走“五•七”道路嘛。周大爷,你过去在环卫所具体干啥工作? - 周明贵:掏粪、送粪、打扫公厕都干过,那年头,没有价钱可讲,党叫干啥就干啥。我们的榜样就是时传祥,全国人大代表,受过毛主席的接见。我原来住在线香街,街口的公厕,有男女各三十多个蹲位,用木板起了一层楼,下面是半封闭的大茅坑。到了 70 年代,城里的大公厕不再用板车拉粪,改用汽车,把碗口大的管道插进坑,开动马达往上抽。有一次,管子堵住了,我拔起来伸手掏,原来里面卡了半截木棍,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死胎,这一硬一软的两种东西缠成一团,差点把机器弄坏了。 - 老威:谁这么缺德?打胎的地方遍地都是嘛。 - 周明贵:年轻人,你说的是九十年代。过去的人,没有结婚证,哪个敢公开到医院打胎?这是道德败坏的丑事,一旦张扬出去,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所以,许多一时失脚的女娃子,都是悄悄开些药,人不知鬼不觉地下掉肚子里的货。甚至还有吃错药,闹出人命的。通过 文革,大家开化了很多,而在文革前,公共厕所就是打胎的医院,我还遇过昏死在厕所里的,满下身都是血,我将她抱出来,那个惹祸的男人守在外面,明明脸都急青了,还装着不认识人。我拦了辆公共汽车,他却推了东西自行车过来,自称“学雷锋做好事。”我懒得点破,也不晓得后来他驮她上医院没有,反正中国命贱。 - 老威:你是清洁工,可以随便进女厕所。而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女厕所就绝对神秘,街坊上曾揪出过偷看女厕所的流氓犯,游街示众不说,还要挨观众的口水。 - 周明贵:我有规定时间,选没人的时候进去。并且在外面立牌:“因打扫,暂停使用。”那次救人,是有女同志拉我进去的。 - 老威:听说在文革期间,教授也扫厕所? - 周明贵:牛鬼蛇神下放到居委会,归群众管制,扫街、扫厕所,啥都干。我想干,但是造反组织不批准,只好在家里耍。劳动惯了的人,要耍出毛病,就一早一晚,习惯去厕所,给牛鬼蛇神做示范。我晓得,知识分子是受不得委屈的,虽然他暂时象狗一样毕恭毕敬,但是内心把账一笔一笔地记着,时机成熟了,再一笔一笔抖出来。古戏里有孟姜女哭长城,如果现在象秦始皇那样“焚书坑儒”,也就没有人敢写孟姜女哭长城了,也就没账可算了。共产党毛主席毕竟是仁慈的,不杀文人,连胡风也不杀,讲思想改造,”讲“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这容易吗?劳动人民知识化当然容易,进扫盲班,学政治、学历史,哪个 - 不乐意?可是,要让教授扫厕所,斯文就扫地了。报纸经常登这类文章,诉苦,变着法子挖 苦思想改造。据说还有当时想不通,用裤带在厕所里上吊的,惨哪。唉,这也叫惨,我生来 就是掏粪坑的命,就不惨。你说惨,没人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孔夫子说的,连毛主席的胳膊也扭不过他的大腿。 - 老威:我觉得你挺风趣的。 - 周明贵:谈不上,劳动人民嘛,拿得起,放得下。 - 老威:你勾起了我许多回忆,那种回廊式的公共大厕所,我们这种小屁娃经常在里藏猫猫,屙屎忘了带纸,就撅起小屁股在隔板上蹭。惹得大人骂。可以说,厕所是我们这代人的第二课堂。 - 周明贵:你把厕所叫“课堂”? - 老威:差不多。因为在课堂学不到的东西,都能在厕所里找到。我第一次接触到女性生殖器,就在厕所的隔墙上,一团乱麻中的一个洞,那么直观,那么触目惊心,接下来的一幅画,是性交的剖面图,男女形象都省略了,就剩下两个嵌在一块的器官。当时我才 8 岁,读二年级,连课本都是红彤彤的,万万没料到在革命的红海洋之外,还有这种阴暗角落,于是就咬牙切齿的掏出铅笔,在性交图旁歪歪扭扭地批注:“刘少奇和王光美干坏事。” - 周明贵:你也有乱写乱画的习惯?这不好,我也想不透是啥原因,许多人一解大手就乱来,你费心费力地擦了,刮了,弄干净了,嘿,一会儿他又给画上了。几十年,我就是这样擦了刮,刮了擦,这比扫地冲坑更难整。文革,反右,四清,政治空气浓,人人没地方发泄,就到这儿来,还情有可原;可现在,发泄的地方有的是,你还在墙上鬼画桃符。这又不是出风头的场合。 - 老威:有些赌谌荩阆玫囊欢ū任叶唷*?BR> 周明贵:我文化低,也没认真看,气都气不过来。好像儿歌,下流图画,粗话,标语,一段一段的文章,啥都有,反正这种东西的历史很长,城里、农村,只要拉的时候顺手,都来几句。文革是个例外,打走资派,打派仗的标语,直接刷进厕所,啥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保皇派吃屎”;啥子“庙小妖风大,坑浅苍蝇多”。 - 老威:据我哥说,他会背的唯一的儿歌就是厕所的产物,你听听:“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凑钱买皮袄/你穿皮袄我烧火/房子烧了莫怪我/救火车,来救我/吉普车,来撵我/把我撵进东门派出所/派出所,关的坏蛋多/把我挤成肉砣砣/你一碗,他一碗/妈妈哭进来舔锅铲”。 - 周明贵:这有啥意思嘛? - 老威:意思谈不上,就觉得比老师教的儿歌有趣。还有一首《厕所恋歌》:“你是天上的鸟儿/我是地下的推屎爬儿 (屎克螂);/你在云中打旋旋/我在屎里头栽筋头儿。 - 周明贵:你一个文化人,记这些下三滥的口诀干啥? - 老威:见笑了,老人家。厕所文化嘛。你晓得,中国有十几亿人口,能够写文章,并在报刊上发表的,毕竟很少,况且,发表出来的东西,也审查了又审查,不见得就真美实。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在大庭广众中的发言权,所以,厕所也算自由发表言论的地方。绝大多数情况下,写了就写了,没人追究责任。以前,我恨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告状,就在厕所里写:“王小红是地主婆!”还写“地主婆王小红与走资派日×!”这种明目张胆的诽谤在中国小孩中经常发生,并从厕所发展到外面的墙上,还由一个人骂街发展到许多人参与的对骂,直到墙装不下了,于是擦了重新开骂。而大人呢,要么不屑一顾,要么饶有兴趣的欣赏一番。没人打算破案。 - 周明贵:我是大老粗,没你这些想法。 - 老威:我是向你请教呢。 - 周明贵:其实,产生乱写乱画,主要是因为环境不好,过去的厕所,有木架结构、有水泥板结构,甚至还有土墙、竹篱笆那种简陋的围子,铅笔、粉笔、钢笔很容易在上面写画。以前的人,一般都随身带笔,边解手边发挥,也是忘掉臭味的娱乐方式。现在,厕所要收费,几乎都改进了。隔墙上镶了瓷砖,滑溜溜的。笔在上头不好写。屙屎看报的人比较多,打手机的比较多,随身带笔的少。不过,乱写乱画仍然有,昨天,里面还有一首纪念毛主席的诗,嘿,好记,看一遍就记倒了:“毛主席呀,您爬起来看/前面尽是贪污犯/毛主席呀,你朝右边看/右边尽是嫖娼犯/毛主席呀,你朝左边看/假冒伪劣一片片/毛主席呀,你回头看/下岗 工人一串串/毛主席呀,你再朝脚下看/还有几个婚外恋/毛主席呀,您莫法看/人民想吃大锅 饭。” - 老威:我不想吃大锅饭。 - 周明贵:你当然不想,你又不是打工仔。 - 老威:周大爷,你的收入还行吧? - 周明贵:勉强糊口。这条街比较背,街口又是体育中心,陌生人懒得朝这边逛。 - 老威:你可以改善一下经营环境,再提高入厕费。滨江路的高级厕所你晓得不?里面有鲜花,有电话,有吸烟厅,还卖与排他有关的小百货。例如高档手纸、卫生巾、香水、痔疮药、消炎药水、口香糖等等,大小便五角,生意火爆极了。 - 周明贵:厕所不存在知名度,只要肚子胀,啥地方都能屙,否则,你轿子也抬不进人来。我与老伴考察过滨江路的厕所,那儿的露天全是茶馆,密密麻麻的人脑壳。人家本钱厚,客源猛,而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我掏五角钱,进去享受了一盘,消毒水太浓了,薰得人受不了。墙上贴满了各种痔疮便秘和性病广告,彩色的明星头,眼睛直勾勾的,一门心思要赚屁眼儿的钱。我估计隔壁女厕所也少不了卫生巾和各种妇科病广告。我上下不得空,眼界倒是开了,可惜啥也没拉出来。 - 唉,一个月有个两三百元钱,我也就知足了。至少,我不给房租,我儿子,儿媳进城拉偏三轮,也有个歇脚的地方,活路也轻松,跟养老差不多。现在,下岗的太多了,年轻力壮都找不到工作,何况老头子。生活累啊,难啊,绷起一根筋做人,哪天筋绷断了,就完逑了。你还没瞌睡?夜猫子。文人火旺,鸡巴傲在头上。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3.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3.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4babf68..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3.md +++ /dev/null @@ -1,49 +0,0 @@ -拆迁户罗月霞 - -采访缘起: - 60 出头的罗月霞从市中区的黄金地段迁到化成小区已好几年了,仍然很难适应拥挤、嘈杂的环境。“人太多,都是过路的,”她说,“过去那种几代人的邻里关系已找不回来了。”城市要现代、道路要扩张,所以拆迁每年都必要。随着大量老化而贫穷的居民搬出去,我们这座古城正迅速失去历史,失去怀旧而感伤的歌谣。整齐划一的灰色楼群崛起着,人口膨胀着,我只好安慰罗伯母:“还是搬到郊外好,熟人少些,心要静些。”从罗家出来,正是 1996 年 3 月 9 日傍晚。街灰蒙蒙的,夕阳烧得像哮喘病人的肺,违章占道的菜农们叫卖得猖狂。 - 老威:罗伯母,您是从哪儿拆迁过来的? - 罗月霞:线香街 78 号。 - 老威:在啥位置? - 罗月霞:靠近玉带桥。一出线香街口子,就能望见“陈麻婆豆腐”的招牌。那是上百年的老店,成都人都晓得。在我的印象中,陈麻婆天天生意兴隆,许多人占不着堂里的座位,就在堂外阶沿蹲着、站着吃。还有把豆腐碗搁在地上,呷口小酒的。真是三教九流,口味不分等级。 - 老威:陈麻婆还在原地么? - 罗月霞:还在原地,可是麻婆已经不是麻婆了。品种少,口味差,堂子弄得花里胡哨,不晓得里头是卖几毛钱一碗的豆腐呢,还是卖其它啥子稀奇。过去那一带全是平房,公馆不少,都是青石板路,经常有娃娃在街边打弹子,跳橡皮筋。还有拉黄包车的,叫卖丁丁糖和豆腐脑的,管这一段的巡官 (相当于现在的户籍警) 一身黑警服,都扎着白绑腿,夹根哨棒走来走去,这家那家打招呼。有时闲得磨皮擦痒,也会当街抄手一站,看娃娃玩,或者加入小孩阵营,在地上蹭来蹭去打弹子玩。唉,算了,眨眼之间,这些都不见了。上次我回去,居然在玉带桥迷了路。骡马市一座天桥,没走几步,就是座大立交桥,周围高楼大厦,都贴着大广告,桥下是迪厅与商店。那个闹!那个挤!汽车、自行车、人都不让路,密密麻麻的。才没多少年,人就像从地缝里一茬接一茬朝上冒。我一问线香街,都不晓得,嘿,活见鬼了!多少代的老街,转眼就消失了!幸好“陈麻婆”三个字我还认识,往门口一站,心才踏实了。老威: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嘛。罗伯母,您才 60 多岁,应该多出门走走,适应新形势、新路段,因为这十几年,不单成都,全国每座城市都在变,拆老街,建新街。 - 罗月霞:新形势就是富人朝城里搬,穷人朝城外搬,现在我们都搬到茶店子以外了,还有些老街坊,听说去了九里堤,还有东郊跳蹬河。过去那儿全是农田,郊游也跑不了这么远,抗战时期,日本鬼子 108 架飞机炸成都,为疏散人口,开了五条火巷子,可人也没跑出环城四十八,穿城九里三。 - 老威:过去的线香街是啥样子? - 罗月霞:铺板门一家挨一家,都做单一小生意。成都人天性闲散,懒觉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汲着拖鞋,打着哈欠开门,或摆摊,不求富裕,只求温饱。烟摊、糖饼、麻饼摊、锅魁、包子、小面、干杂、酱醋,店多客少,要啥有啥。解放后公私合营,不做小生意的懒虫许多进了厂,上下班当职工了。78 号里多半是职工,类似的大杂院,街面上还有好几处,都是双扇黑大门,门坎高,两岁娃娃只能横着翻。 - 老威:夜里还关门么? - 罗月霞:解放前夕,市面上太乱,一会儿兵匪一会儿游行,所以大门夜夜都关。兵匪还撞过门,把门鼻子大铜环也撬了一只。白天平安无事,学生的游行只经过玉带桥,拐不进线香街。许多巡官跑出街口,包括管我们段的,嘟嘟地吹哨子。邻里百姓都堵过去看热闹,有的还挥胳膊,跟着喊反饥饿反镇压反贪污腐败反涨价的口号。巡官吹哨子,撵大家回去。我们也掏出泥哨跟着吹,气得巡官不撵大人了,专对付娃娃。那时我没满 10 岁,腿短跑不快,经常被逮。巡官一只手捞起我,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哨棒,然后轻轻落向屁股。我惊风火扯地放开大嗓门,又嚎又抓,巡官没法,就发一颗水果糖,作为没收泥哨的价钱。我凯旋而归,嘴里还吧吧吮着甜头,继续追游行队伍。有时队伍太长,尾巴还在玉带桥,头已到了皇城坝,甚至少城公园。娃娃们要跟小半边城,直到听完几轮演讲,才捡几张传单回家。解放后,游行都由政府组织,除喊口号,敲锣打鼓,还扭秧歌。当然,逮我的巡官倒了霉,听说发生抢米风潮时,他与其他巡官被派去守米铺,挥哨棒打伤了不少人脑壳。都鸣枪了,饥民还一浪接一浪朝里涌,终于掀翻柜台,抢空了米仓。巡官被挤在旯旮里,抱着头,差点就逃不出来。改朝换代,他因这事成了群众的冤家对头,开过大会,定为反革命军、警、宪、特,后来被镇压了。 - 老威:怎么判的? - 罗月霞:解放军进城不久,阶级斗争形势复杂,只要群众检举,军管会核准就执行了。唉,咋不垮?官匪一家,物价飞涨,号召爱国市民用金银硬通货去换金元券、法币,最后一贬值,厚厚一沓钞票,换回来几斤米,这和抢有啥区别?好在 78 号院里还和睦,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就互相挪着借着过吧。送走旧社会,精神面貌也就变了。军管会挨家挨户登记户口,成立街委会。在进大门的水井旁边,挂了块牌子,大门也就不用关了,直到文革搞武斗之前,大门 20 多年没关过。那时人人都爱解放军,我们 78 号院里有位租房的女学生,与街委会的上级,一位南下干部谈起恋爱,结果结婚了两、三年,才被清查出来,她是官僚资本家的公馆小姐,读过成都女中。南下干部气坏了,自己老婆成了剥削阶级埋在床头的定时炸弹,官肯定升不上去,婚也不能说离就离,犹为恶劣的是,她还伪装进步,涂改成份骗婚!于是俩口子三天两头打,南下干部是东北人,性子暴,一沾了点酒,就解下皮裤带,把老婆从屋里抽到院里,滚得全身泥,也没人敢上去劝。60 年代生活紧张,南下干部带上两孩子,住进单位吃集体伙食,才个把月不回来,他老婆就饿死在床上。不愧公馆小姐,死也讲究。阴丹蓝对襟扣罩衣,脚登老式锈花鞋,头发梳得光光滑滑,后面挽了个髻。脸都饿塌了,还搽胭脂点口红。她的门反扣,帐子罩得严实,个多星期了,屋里没个动静,邻居就报告了。派出所撩开帐子,大伙才敢进屋。人都硬了,还好,冬天的死人不臭。南下干部赶回来,跺了跺脚,就骂:“什么鸟终归是什么鸟!” - 老威:人死了还骂? - 罗月霞:北方人就这脾气,况且,亲不亲,路线分,时代风气就这样。文革分派,一家人经常搞得势不两立,78 号几十户人家,动不动就爆发大辨论,后来发展到动刀动枪,比南下干部饿死老婆还过分。我们家七口人,61 年饿死了两口,还剩五口,分四派。我跑公交车,当售票员,随大流加入了正宗的造反派“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丈夫刘永刚在川棉厂当炊事员,也随大流加入了正宗的保皇派——“产业军”,爸死了,妈无职无业,自然是逍遥派,弟弟是老三届高中生,参加了“红卫兵成都部队”。这下热闹了,大家都在捍卫毛主席,都以为家里的其他人图谋不轨。比如刘永刚,一个炊事员,文化又低,若不遇生活紧张,填肚子第一,我一个漂亮大姑娘会嫁他?真是笨人有笨福,他自己也长期唯老娘的眼色是从。这样久了,俩口子就真拆不散了。可是文革把啥拆不散?老刘他是铁杆老产,还执迷不悟,我和弟弟要撵他,这老保就真搬出去住了。 - 线香街离西南局、成都军区、省市委都近,所以整夜都能听见围攻这些单位的高音喇叭,战歌反反复复地唱:“万炮齐轰西南局,烈火猛烧省市委,坚决打倒李井泉,彻底解放大西南!”公交车被借出去了一半,红卫兵站在车顶,舞红旗,举话筒喊话,下面人山人海地鼓掌。老刘一辈子就这一回,与我拧着干,结果倒了血霉。“三军一旗”大游行没多久,就被中央文革小组宣布为保皇组织,勒令解散。川棉厂是产业军的老窝,被造反派围得水泄不通,那时军队还没支左,所以基本凭原始肉搏战。我对老刘又恨又担心,万一把这条保皇狗的腿打断,我还得服侍他。弟弟参加了一线战斗,搭十几米的竹梯攻楼,结果一泼接一泼的红卫兵被石灰水浇下来,还有的进窗口就被逮住,直接抛出来的,有些学生娃娃在摔下来的过程中还高喊:“毛主席万岁!”这样一来一往好几天,双方都杀红了眼,就朝死里整了。川棉厂被攻占,弟弟挂着彩回家,一沾床就睡着了。我摇醒他,问见着他姐夫没有?他摇摇头,又睡了。两天两夜没醒。等终于醒来,他又拿起钢钎,跟大部队去攻打文殊院产业军第五军军部。保皇派大势已去,这仗只打了半夜,就胜利凯旋。快天亮时,有人敲门,一打开,是老刘,满脑壳纱布,浑身臭泥。我赶紧给他烧水洗澡,扶他躺下。解开纱布一看,右前额凹进去一条槽!我差点吓晕了,老刘说他守在文殊院后殿,红卫兵攻进来,边喊“缴枪不杀”,边拿钢钎迎面戳来,他头一偏,矛尖就嚓地擦了过去。他们都举手投降,红卫兵的前线卫生员才过来替他包扎,然后准备验明身份,集中关押。出殿时,他趁人不注意,拔腿就逃。 - 四面都在喊杀,没办法,他只好钻阴沟了。我说:“活该!”他说:“月霞呀,我们有 5 个月没见面了,形势发展得这么快,我是工人阶级,咋会反对毛主席呢?一定是他们蒙蔽了中央文革小组。”我说:“还顽固?把你交给红卫兵算了。”他说:“再顽固也是你男人,如果死在外头,你再革命也一样守寡。”我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就可怜起他来。 - 不料这头才按平,那头又翘起,产业军一垮,红成与兵团、八•二六又分裂成两派,打起来,解放军参加支左,有人暗中打开军火库,引诱学生娃娃去抢。我们俩口子与弟弟为了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反目成仇,他把枪都拖回来了,还是邻居拦住。武斗升级,真枪真炮干了一年多,线香街上经常能拾到大把子弹壳,娃娃们在院里赢子弹壳玩,我儿子把装小人书的木箱也腾出来,装得满满的,甚至还有没打响的整子弹,用钳子夹开,将炸药倒掉,弹头就不会意外炸了。 - 78 号还死过红卫兵的司令,前院张姆姆的儿子,没满 20 岁,到中江与继光兵团作战,牺牲在郊外的凤凰山。继光兵团司令是抗美援朝烈士黄继光的妈妈,据说背双枪,八面威风。红卫兵司令在半坡挨了一梭子弹,立即成蜂窝了。他被运回来,平板车,身上覆盖着红卫兵的战旗。护驾的大小车有 20 多辆,堵住两边街口,然后整条街都成了灵堂,花圈、挽联、祭帐、白花、白绸,从头到尾,铺天盖地。78 号的大门前,还搭了两根大柱子,撑起“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超大型挽联。灵柩放在门里,从早到晚,吊唁的人不断线。这么多年过去,这种规格的丧事我再也没见过了。 - 老威:伯母的记忆力不错,心也挺年轻的。 - 罗月霞:那年头的稀奇事太多,只能记个大概。 - 老威:其实不同朝代风尚也不同,不可能一成不变地延续下来。 - 罗月霞:我有点文化,晓得城市、街道变不变由不得小百姓。比如皇城坝,明朝的蜀王府,清朝改为贡院,68 年城墙内还有明远楼、至公堂,可轰隆一声,成平地,只因为皇城门楼像北京天安门,连御河与御河桥都一样。这还了得,除了北京,就成都有这种皇帝风格的建筑,李井泉把四川搞成反毛主席的独立王国,这就是另立中央的铁证。 - 老威:太可惜了。 - 罗月霞:每个老成都都感到可惜,因为穿过三个门洞,里面早没皇帝。解放前,皇城坝成了扯谎坝,住着不少看相、卖唱、拉条皮、贩毒与野鸡,相当于现在的三无人员。毛主席说:“不破不立。”拆了皇城坝,在废墟上又敬建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这是省革委成立时,献给毛主席的礼物。听说坐飞机朝下看,完全是个“忠”字,检阅台正中的主席像,就是“心”字中的一点。主席像基座高 7.1 米,象征党的生日;主席像高 12.26 米,暗喻领袖诞辰。非洲人民送给他老人家的芒果,转赠过来,就拿玻璃匣子供在里面的东方红展厅,让亿万人民瞻仰。我看到的是个蜡泼⒐鸩硬拥模颐蝗ス却虼擞胄矶嗳褐谝谎谝淮渭秸饷凑淦娴纳窆*? - 老威:水果咋能瞻仰?放太久就烂了。 - 罗月霞:这是精神寄托,谁会想到吃它?你晓得人民南路的毛主席招手像原来准备垒多高? - 老威:不知道。 - 罗月霞:比现在的像高十倍,或者二十倍。总之,要让全市人民从各个角落都能望见。 - 所以运“忠字石”的车辆尽夜不停朝城里开,若遇特别好的巨大石头,还要挂红布,敲锣打鼓。也许是忠心表过头了就劳民伤财,也许是垒那么高的塑像技术不过关,反正轰轰烈烈的计划停了下来,修改成目前的“万岁展览馆”。改革开放后,大楼顶上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换成各色广告,万岁展览馆又变成广告展览馆。绕皇城一圈的东西御河,在中苏珍宝岛边境之战中,响应“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领袖号召,抽干水,建成防修正主义原子弹的防空洞。那年头经常响空袭警报,政府大力宣传空防知识,但洞子一次也没使用过,后来就适应经济形势,改防空洞为地下商城,直到现在,这也是全国最大的地下商城。可惜,已关门好几年了。 - 老威:这算文革中最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吧? - 罗月霞:应该算。 - 老威:皇城坝消失了,许多与它相关的掌故、习惯、文化也随之褪色。但时代潮流不可抗拒,我想年轻人还是喜欢变化的,改善居住环境正是造福于民啊。 - 罗月霞: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我在线香街住了大半辈子,不想动。太熟悉了。现在我住在这五楼,三室一厅,九十多平方米,电视、电话、沙发,煮饭烧天燃气,应该说比过去方便。可我住在这儿,想的全是线香街的事儿。这楼房,也没个邻居,儿子媳妇一走,门一关,就老俩口在家,像坟墓一样。还有这防护栏,与其说防盗,不如说把监狱的铁栅搬回来了。老刘退休没事,整日在家练书法,耳朵不灵,与人说话不方便,就干脆装聋卖哑。他一天最多下一次楼,20 多分钟。上个月我回线香街寻古,不过大半天,老刘就出事了。他下面吃,一不留神,面汤就泼到手背上。我晚上回去,发现他在被窝里,自己用烂棉花蘸酒精裹手,我赶快通知儿媳,送他上医院,医手,顺带查病。除高血压,还有自闭症。医生建议他上老年大学,与人交往,如果性格一时改变不了,练练气功也可以。 - 现在啥都要花钱,老刘节约,加上厂里不景气,老是拖欠退休工资,更别提报医药费了。他穷担心的事多,连降压药都舍不得吃。我俩口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不到 500 块,得计划才行。米面油盐先买齐,吃菜就简单了。只要不生病,生活不是主要问题,恼火的是楼里没个邻里关系,一关门,独家独户,哪个习惯得了?一单元的陈大爷,住在七楼上,死了一个多月,都没人晓得。等到他孙儿出差回家,打开门,苍蝇嗡地就扑出来,满床都堆着蛆,把人的肉也看麻了。郊区不比城里,贼娃子牵线线,贫民窟没啥钱,就啥子都拿。自行车、电视、肉,甚至猪油,并且一偷就是好多家。你要养狗防盗呢,狂犬病办公室又收狗税来了,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 老威:你这附近有居委会嘛,把大家组织起来,开展活动,重新建立邻里关系。 - 罗月霞:人与人除了钱,就没关系了。居委会开麻将馆,还不是图个桌子钱。居委会主任是个贪官,光垃圾费,他一年就贪污 6 万多。本来环卫局规定每户每月的垃圾清运费为 4 元,他翻番,收 8 元。原先大家都没在意,是他自己在发廊搞按摩,黄色了一盘,在兴头上告诉小姐的。小姐还算有点人味,气不过,就揭发了。 - 老威:居委会主任也能贪污?太稀罕了。 - 罗月霞:社会风气如此,再低等的交椅,只要坐上了,不贪污就不正常。有权不谋私,就是瓜娃子。78 号好啊,几十家在一个院里,像大家庭,磕磕绊绊的,有许多想头。多少年了,每户就一把挂锁,有粗心的,出差顺手把门带上,三五天不回来,也不会丢东西。夏天晚上,都把篾席扯出来,铺在大院里,边乘凉边吹老龙门阵。星期天,大部分人没事干,或约起逛春熙路,或听收音机。唱川戏,拉二胡,各逞所能。廖家七妹是唱清音的,四十几岁,嗓子还又脆又尖,能唱整段《毛主席去安源》。我家老张啥也不会,就混在娃娃堆里,单腿斗鸡,跳拱,拍纸烟盒。老张有几百张纸烟盒,老刀、中华、蓝牡丹、红炮台,尽是老牌子,一张起码值五十万。娃娃们老想赢他的老烟盒。可老张厉害,趴在地下瞄一瞄,张开手掌,虎口向下一扇,起码翻六、七张。他的烟盒越积越多,几乎集中了全院百分之六十的老烟盒。于是,他每逢心情好,就坐在床上数烟盒,一万两万,十万八万,四十万五十万,超过二千多万了。有一回,李家三娃偷了他的红炮台,他就叉腰站在门口吼:“哪个贼儿偷了我五十万?!” - 老威:烟盒这么值钱? - 罗月霞:现在叫“收藏”吧,还有存糖纸、火柴票,在娃娃们看来,老烟盒肯定比钱值价。唉,穷开心的岁月,一去不回了。 - 老威:当时拆迁的情况咋样? - 罗月霞:一两年前,我们就晓得要拆迁了,还以为要等很久,直到某天上午,居委会开会,宣读了拆迁通知,大大的拆字从玉带桥拐弯,一直刷进来,大门也“拆”,围墙也“拆”。大家才手忙脚乱收拾东西,办理搬迁手续。我家原住面积 41.5 平方米,国家照还,多出的面积,就得出钱买。拆迁房修得简陋,位置又在二环路以外,所以价格算便宜,500 多一平米。整个算起来,这次拆迁我们家花了 4 万多元,还没装修。 - 搬家那天,来了几个老外,要买老窗框、门柱和门楣。,上面描的金都黑了,但老外喜癫癫的,说就要这种民俗效果。三百元,我全部卖,包括梳妆台、水缸。传了三辈人的东西,一搬,就散架了。老外要了搬家公司的车,东撬西敲,恨不得把整座院子都抬走。 - 我一步三回头,眼泪都出来了,这是住了多少代的家,搬走了,心还在这儿。邻里互相告别,留地址,约定以后还要串门。穷人永远都是朝城外搬的命,不管哪朝哪代,都一样。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4.md b/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4.md deleted file mode 100644 index 4714ece..0000000 --- a/pages/corpse-walker/to_clean/02-24.md +++ /dev/null @@ -1,73 +0,0 @@ -中国底层访谈录----朝圣者旺吉 - 老威:可以和您说话吗? - 旺吉:嘿嘿。 - - 老威:您挺高兴的。 - 旺吉:很高兴。嘿嘿。 - - - 老威:我们认识一下,我叫老威。 - 旺吉:我叫旺吉。 - - 老威:您一开始拜佛,我就站在这儿数,您磕了 81 个长头。不累吗? - 旺吉:不累,我们的生命都是佛给的。我佛慈悲。不累。 - - 老威:这太阳,够火曝的,我站在这儿,头都哂晕了。我的一位同伴,在太阳下停了一刻钟,就中暑了。可你们藏族同胞,在明晃晃的阳光里,一大片一大片地磕长头,这么大的运动量,居然就没一个出问题…… - 旺吉:喂,您的同伴在哪里?我领他找医生,我知道八角街最好的医生。 - - 老威:他吃了人丹,在阴凉地靠了一会儿,就缓解了。您的心肠真好,您自己的额头,还有这手,这膝盖,这胸脯,伤痕累累的,您该找一下医生,至少弄点药,要不会感染。 - 旺吉:谢谢您。我们藏人不会感染,我们心中有佛,佛能治所有的病,脑子里的病,也能治。这西藏,是佛的国,好大好大,离天近得很。没有污染。 - - 老威:您是哪里人?住在啥地方? - 旺吉:我的家在白云那边,他们,这些拜佛的人,家都在白云那边,白云比太阳还飘的高,您骑马也赶不上。我们藏人死了都到白云那边,鹰把我们带去见佛。佛很大,很多化身,鸟,风,太阳,或者冰雪,或者山,雅鲁藏布江,都是佛,歌声也是佛。 - - 老威:人也是吗? - 旺吉:人也是,您想帮助别人的时候,您就是佛。 - - 老威:那人与活佛的区别昵? - 旺吉:人很多时候不想帮助别人,还骗人,犯罪;活佛普渡众生,他一代又一代地轮回转世,是最大的善。现在,布达拉官没有活佛,我们只有刭大昭寺朝拜。 - - 老威:我是第一次到西藏,感触很深,这儿是明亮的阳光之国,河流和天空都像镜子一样,人走在路上,不,哪怡坐车,也觉得是在臣大的镜子之间。我的五脏六腑被洗了一遍,肠子都透明,这脑袋有点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西藏的一部分,从风里飘来嵌在我脖子上。然后是刻着藏文的经幡。走在拉萨街头,藏族人都很友好,向陌生的汉族游客点头微笑打招呼,并教大家怎样转经,怎样祝福吉祥。旺吉,您也是好样的。 - 旺吉:进了佛国的,都是兄弟。 - - 老威:看您风尘朴朴的样子,不是拉萨人吧? - 旺吉:我是磕头来的,好几百里地。我是牧民,我卖了一些羊,一些牛,又用卖的钱换金子,一年换一点,五年能换好多金子。这次我全带来了,献给庙里,把佛像修得大大的。再过五年,我还能换更多的金子,献给佛。五年前,我就献过金子,那次,活佛为我摩了顶,我喜欢得哭了,我妻子,骑马伤了腿,活佛摩了我的顶,她的腿就好了。神佛保佑。 - - 老威:您家里几口人? - 旺吉:我家里五口人。-老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出了嫁。我把两个儿子都送进庙里,侍奉佛。他们不识字,进大昭寺不够格,就先在我们本地寺庙呆了两年,然后进了小昭寺。太高兴了,他们不在外面薏祸、一心向佛,还学文化,每天学藏文。 - - 老威:您把儿子都送去当和尚了,家里不冷清? - 旺吉:能进寺院,是他们的造化,也是全家向佛修来的佛缘。我们藏族人,总是把家里最聪明最能干的孩子送到庙里去。 - - 老威:人都是要老的,将来您和您妻子怎么办? - 旺吉:佛自有安排。 - - 老威:您家里富裕吗? - 旺吉:除了吃的、用的和住的,财产都应该奉献给神佛。财产多余了,人就要产生贫心的念头,就会作恶。您看那根柱子下的老太太,牙都没有了,还边笑边吃糌杷,她比我还穷吧,可她活得高兴;因为她除了佛之外,就没多余的东西了。你们汉人可能不理解她为什么高兴?又脏,又无依无靠,吃东西都艰难,还高兴个啥。不相信?您过去问问她,您伸手要她的糌粑,她和糌粑的那只碗,她马上就会给您。因为您是在帮她,给她机会积德行善,这样她就接近佛,成佛了。她不会要您的钱,如果您扔在地上,她看都不会看……。她在笑呢,她知道我们在说她。她在这一带很有名,和许多外国游客照过相。 - - 老威:老人家的眼睛非常有神,她穷得象乞丐,却笑得那样慈祥,我简单不敢看她。刚才,我逛了一回大昭寺,我没随其他游客的大流,而去走岔路,这寺里像迷宫一样,我不知不觉就沿着回形土梯上了顶,不是正殿的顶,而是靠西北角,庙后的一边。那儿没有金碧辉煌和照相留影的众多游客,连一个喇嘛也没有。四四方方的土圊子内,只有一间小屋。我在那儿足足站了一刻钟,什么响动也没听见。风渐渐大了,我刚缩着脖子要下楼,却瞅见小屋内有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我到底从小屋的暗处看清了那个老人,盘膝在卡垫上,面前的矮桌铺着经卷。他的白头发告诉我,他至少 80 多岁了。我猜想这老人抄了一辈子经卷。令我感动的依然是眼睛,像太阳下的水,一下子就涌到我的心里去了。他合掌对我说: "扎西德勒!"我也回了句:"扎西德勒!"他点点头,笑得跟孩子一样。不,比我们汉人的孩子还纯洁,他是天堂的孩子。那位老太太,也是天堂的孩子。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园。我是不是搞错了?我是在世俗里陷得很深的汉人,却感到那抄经老人是我的父亲?真的,这一切像梦,又太熟悉了。 - 旺吉:您的话我听不太懂,可您的眼睛告诉我!您有佛缘。其实,许多汉族人,还有许多外国人,都信我们的佛。不过,不少人把财产,把尘世看得太重,他们先是自己,然后才是铞,或者只有自己遇见了麻烦事,才想起佛来,这是得不了救的。我也做得不够,还有不少尘世的俗事。神佛保佑,我和妻子感情很好。如果有一天,她先于我进入天国,我就毁了房屋,放生牛羊,到山洞里去修行。有不少人去洞里面壁,听我儿子讲,在尼泊尔,还有西方人削发进洞的,一修就是一两年,不出洞,甚至连天日也不见。我没有经济条件去尼泊尔,可我到时候,准备选一座天葬台,在天葬石下掘个洞修行。 - - 老威:在天葬台下修行?太过分了吧? - 旺吉:那儿离天堂最近。在拉萨郊外,有个女尼就整日在天葬台下诵经,已经好几年了。 - - 老威:你们藏族同胞平时都极其和善,就是在天葬的时候很凶。昨天早晨我们去了,只想远远地感受一下气氛,藏胞们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扔石头赶我们走。 - 旺吉:你们外人不应该去,天葬是神的仪式,不是供参观的。否则,升向天国的灵魂会被打扰。 - - 老威:是啊,我们跑得非常远,才停下来,可我们还是看见一头鹰从铁青色的天幕后飞来,歇在山梁上,接着太阳从一个缺口露面,点燃了半边山和一片开阔地,鹰群飞来了,在空中盘旋,然后俯冲下去。我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 旺吉:如果我们早认识,我可以替你们向死者家里人请求,让你们靠近,一起为亡灵祈祷。 - - 老威:您是个好人。我把地址留给您,欢迎您今后到成都我家做客。 - 旺吉:我到过成都,到过内地的其它地方。 - - 老威:去佛庙里烧过香么? - 旺吉:烧过香,但我不相信汉人有佛。 - - 老威:您这是大藏族主义吧?都是释迦牟尼佛的信徒嘛。内地的佛教与藏传佛教只是分支、门派不一样,但源头是一样的。芙实藏传佛教也有黄教(经过宗喀巴改革)和红教(未经改革的原教)之别。归根结底,佛陀就是普渡众生,也不是只渡藏人,不渡汉人。成都的文殊院,无论普通节假口和佛教节日,都挤得水泄不通,若遇公开讲经说法,收纳居士,佛堂根本容不下。单就信教的热情,汉人并不亚于藏人,只是风俗不同而已。 - 旺吉:你们汉人信佛只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健康、儿女……反正世间所有俗事,都要求佛,都要许愿还愿。 - - 老威:内地有佛学院,专门研究经文,培养出家人。在历史上,因看穿红尘出家当和尚的名人也不少。有些明星还常去寺庙捐款,做佛的俗家弟子,他们可不为什么。 - 旺吉∶不为什么?先生,在佛国里是不能撒谎的。你们汉人信佛都是看破红尘,当不了官,发不了财,健康有问题,儿女不孝顺,还有男女不相好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于是想解脱,出家躲起来,人在寺庙里,心在外面。女的翦头发,男的剃头,还流眼泪,一幅想不开的样子。你们把佛信得很痛苦。这是对佛大大不敬。因为西方是极乐世界,痛苦的人是永远进不去的。我们藏人信佛很快乐,从阿妈肚子里一出世,我们就是佛的人,佛国无边,哪有"红尘"?我们把金银珠宝都献给寺庙,把最聪明最有出息的孩子送去待奉佛。我们一路磕 - 长头来拉萨朝圣,高兴啦,心里一直唱着歌啦,头磕破了会长疤,只要身体还活着,血也没流完的时候。至于饿了渴了病了,都会过去,神佛保佑,你们汉人看不出我们心里有多快乐。来去都一丝不挂,可你们汉人想在世上留下的东西太多,佛是帮不了忙的。你们吃的、 - 穿的、住的都比我们好,也比我们讲卫生,可你们痛苦,因为你们的心在地狱里。 -